雨落书页,字生苔痕
细雨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在阁楼翻检旧书。雨滴先是试探性地敲打天窗,继而便密密地织成网,将整个阁楼笼在一片朦胧的水光里。那些尘封多年的书页,忽然就活了过来。
最上层有一本《楚辞集注》,棕褐色的书脊已经开裂。雨水渗进窗缝,恰好滴在《湘夫人》那一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墨字被水晕开,竟在纸上游动起来,仿佛真有个绰约的身影,正从两千年前的雨雾中走来。水痕漫过注释,将朱批染成淡红,像是湘江畔的斑竹泪。
墙角木箱里堆着祖父的农事笔记。雨水顺着梁木滑下,正落在箱盖上。我急忙掀开,发现最上面那本已然洇湿。钢笔字在潮气中微微浮凸,记录着"谷雨前三日,种瓜点豆"的农谚。墨迹化开处,长出细小的绒毛,俨然是纸上生出的菌丝。恍惚间,我竟闻到泥土的气息,看见祖父沾着泥星的手掌正翻动这发黄的纸页。
雨势渐大,有水滴从瓦缝直坠下来,砸在一叠信札上。那是母亲年轻时与友人的通信,蓝色墨水写着"连日阴雨,心绪如檐下蛛网"。水珠在"雨"字上停留片刻,这个字便肿胀起来,其他字却依旧清瘦。整张信纸顿时有了韵律,像一首关于雨天的小令。我忽然想起母亲总在雨天望着窗外发呆,原来她看的不是雨,是这些被淋湿的旧时光。
最奇的是一册《水浒》连环画,雨水浸透了武松打虎那页。墨色氤氲开来,那吊睛白额大虫竟在纸上抖擞毛发,似乎真要跃出纸面。而武松的拳头被雨水泡涨,愈发显得遒劲有力。孩童时我用蜡笔在这页涂过老虎眼睛,此刻红蜡遇水融化,倒像给猛兽添了三分血气。
雨停时,阁楼里泛着潮湿的霉味。那些洇湿的书页微微卷曲,宛如新发的嫩叶。我试图抚平《楚辞》的褶皱,却摸到纸纤维里藏着细小的凸起——是水生的苔藓?还是墨化的精魂?天光从云隙漏下来,照见无数尘埃在书堆上飞舞,每一粒都载着某个被雨水唤醒的故事。
合上箱盖时,有滴水珠从梁上坠落,正打在箱面的铜锁上。"叮"的一声,像是给这场纸上雨季画了个休止符。而我知道,当下一个雨天来临,这些文字还会在潮湿中舒展筋骨,长出新的故事。就像祖父笔记扉页上那行被雨水泡发的字迹:"纸寿千年,墨润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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