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机场
我在那张椅子上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缓过神来,周围人的闲聊已让我提不起兴致,甚至觉得有点儿无聊,难道我掌握了这么个能力,又如此迅速的厌倦?我脑子里一边接受着各类语言的信息,一边琢磨阿尔法星到底怎么回事,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极度兴奋,好像会晕倒一样。我决定去找个地方抽支烟平静一下。
“你知道佛教和印度教有什么区别吗?”让问我。我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头儿则进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我更喜欢印度教,我相信生死轮回。我的老婆现在应该就在柬埔寨,我不能确定她在哪个地方,但我打算回到暹粒去看看,40年前我们在暹粒郊外的一个村子住过大半年,自己盖了一个高脚屋,屋子外面就是荷塘,你知道柬埔寨的莲花和你们的荷花根本就不是一个品种,颜色更发紫一点,每年春天,很多蓝色的蝴蝶就会飞过我们的荷塘,那个景色实在太美了,本来我和我老婆都以为我们会在那里呆下去,没想到后来那里打仗,杀人,马拉!你知道马拉?我们的革命家,他说过,为了人类的幸福,有时候需要一天杀5万人,有时候需要一天杀20万人。这是我们的历史,我们这个国家杀起人来也很厉害,没想到那里也杀人。”
“我没有办法。我只是去找。”让说,他很快的吸了两口,洗了洗手,把烟掐灭,把凉水淋在自己的脸上:“生与死是没有界限的,这个世界有很多可能性,有一种非常确定,那就是,我要再不走的话就赶不上飞机了。”老头儿笑了,他伸出手来,我和他握手,对他说:“不管怎样,祝你好运气。”
我说:“大概每个人都相信,会有另一个世界,比如,有些人死了,我们就会说,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怎么样?”张艳在我耳边说。
“他玩这个游戏,我后来也玩这个游戏,每个人在游戏中都会有一个角色,也许是巫师,也许是骑士,大家打打杀杀的,我觉得这个游戏很无聊,但后来我发现,这个游戏的地图设置可能和我们的真实世界有一一对应的关系,游戏中的那个世界分成四大块,我相信就是欧亚美非,当然,所有的地名都不一样。那里面有个地方叫阿拜溪,我觉得可能就是多瑙河流域,还有更细小的建筑,比如有一座魔塔,很多游戏者在塔里打架,K告诉我,那就是埃菲尔铁塔。可游戏里这样的魔塔很多,每个塔都有个奇怪的名字,我很难对照。我去找了这家游戏公司,他们是一家大公司,在他们看来,这款叫‘邪恶’的游戏并不成功,对竞争对手没什么影响,全世界大概只有10万人玩。游戏的设计者是个英国人,他早早就离开了公司,大概挣了不少钱,我找不到这个设计者,他可能在周游世界。”
“那么你知道阿尔法星在哪里?”
停机坪上几架货运飞机正在滑行,有个消瘦的中年男子端着一盘子走到我这桌,“可以坐吗?”他问。“当然。”我说。我们两个尽量压低吃东西的声音,几乎同时吃完,几乎同时拿起咖啡,但一直没有目光的交流。他愣愣的看着窗外,陷入沉思。那股沉思的样子很迷人,他穿着一件不那么正式的黑西服,条纹衬衫,瘦瘦的裤子,黑皮鞋,手腕上是一只全钢的百年龄,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让我有点儿自惭形秽。我猜他的年纪有50上下,鬓角有些白发,我猜他的职业是律师或者医生,要不就是个作家,这么盯着他看了几分钟,他忽然转过头来,发现我在打量他,我连忙道歉。他倒笑了,指着窗外:“那边,就在那边,当年协和飞机就掉在那里,113个人,全完蛋了。协和飞机后来也不再飞了,那里有一个纪念雕塑。你知道,协和飞机是一项法兰西的光荣传统,可惜它消失了。”
“与其让我相信平行宇宙理论,我宁愿相信许多幻觉。我非常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相信,有另一个阿尔法星呢?”
“好。”我随口答应着,根本就不相信她会把那个宝贝金属球扔掉,但我觉得她好像也没有说谎。
“我不知道什么叫神奇,自打我出生,这个球就跟着我,但是我后来才发现,它能帮助我做好多事,比如我想回阿尔法星,攥着它,心里默想,我的魂儿就飘回去了,就能看见那里的建筑和人。是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
医生变得严肃起来:“两年前,留尼旺岛曾经有一次流行病爆发,我们叫作‘基孔肯雅’,这种病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播,患者会发烧到39度以上,关节疼痛,除了一些老弱病患会因为并发症去世,‘基孔肯雅’并不致命,当时岛上大约有10万人患病,但死亡病例没有超过100人,我们没有什么特效药,主要的办法就是灭蚊。我那位病人是在天文台工作,他叫罗伊,当时他发高烧,两周的时间也不退烧,他在昏迷状态下说,他观测到了另一个宇宙,那边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也在天文台工作。他清醒之后还坚持这个说法,以我们现有的航天器,他说,他不可能找到他的——怎么说呢——他的兄弟,因为我们靠近那里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它离开我们的速度,宇宙在扩散。你知道这种平行宇宙的理论并没有得到任何实际观测的支持,大家把罗伊的胡话当成‘基孔肯雅’的后遗症。这些日子以来,天文台不断报告,罗伊又开始发烧,并且有精神疾病的迹象,我要到岛上给他做一个全面的评估,看来,他可能不适合继续在那里工作了。”
有一个旅游团蜂拥而至,团员们都拎着刚采购的货物,大家兴高采烈的说笑着,让我倍感亲切,汉莎航空的一串机组人员从旁边走过,每个空中小姐都高大漂亮,她们也在聊天,但我已经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后面的两个姑娘说起迪斯尼乐园旁边的那个OUTLETS,说下次再来索性住到那边,每天去扫便宜货。我感觉自己被一片温暖的海水浸泡着,马上要被淹没,有一股魂儿飘出了身体,穿过玻璃,消失到空中。然后,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张艳,她还是拎着那个小箱子,我冲她挥手,招呼她过来坐。她走过来,坐下,“我还是决定回北京,就坐这班飞机回去。”
“那基本上就是一个介绍凡尔赛宫的光盘,你要做的就是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寻找谋杀案的线索,但案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着你游览宫殿里的每个房间。至少打过这个游戏,我再游览凡尔赛宫觉得亲切了不少。”
以我的经验,到了机场就基本上算回到祖国了,办手续的是国航的工作人员,过安检过海关,走向登机口,身边全是咱自己人,拎着从免税店刚添置的酒、香水,操着天南地北的汉语交流购物心得,离登机口越近就越嘈杂,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对这个国家的观感,说回去之后要吃水煮鱼、火锅赶紧把口味调过来。我办完登机手续,在机场的书店里转悠,书店里大多是法语书,我拿起一本畅销书翻了翻,然后又抄起一本小说看,我完全看不懂书里说的是啥,连标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早年间学过的几个法语单词,翻动手里的书,想看明白其中一个句子。最终我还是溜达到英语书的书架前。等我在书店里逛腻了,晃晃悠悠的往登机口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没有咱同伴的乡音啊,到登机口发现闸门已关闭,眼瞅着波音747滑向跑道展翅欲飞了。我看自己的手表,瞬间明白过来,这天凌晨欧洲人开始夏令时,啥都提前了一个钟头。我昨晚喝多之前提醒自己这个事,可喝高之后忘干净了。以我稳健的作风,要不是在书店里耽搁那么长时间就能赶上飞机,现在我只好隔着玻璃看着我们的班机起飞。
“也没什么好听的。我可要回城里再转转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啊,这语言能力很快就消失,第一,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但你不会说,你还是只能说两句英语。第二,你只是摸了一下这个球,它赐予你的能力可以维持几个小时,然后慢慢就没了。”
“这世上再发生什么事儿,我都相信。”
这股恶作剧的快感又让我兴奋起来,我忽然觉得饿,饿得要死,我离开洗手间去找吃的。这座机场很庞大,有几次转机,我在这里走迷宫一样的转悠,我相信每个机场都是一个连接点,每时每刻,大约有100万人坐着飞机飞在天上,也就是说,如果地球忽然间毁灭了,那么有100万人坐着天上不知所终。当然,这种毁灭不能来自太空,而是要像一个烂掉的苹果,地球从里面到表皮慢慢烂掉。所有的飞机都无处降落,当然,如果地球毁灭,那么它的引力场也将不复存在,可能会形成一个黑洞,所有的飞行器,都会被吸入无尽的深渊。
要走的那天晚上,我坐在街角的小酒馆里要了一杯又一杯,好像要把旅行延长一些,不愿意回旅馆白白的睡觉。酒吧里的洋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但一个个面目安详,窗外的风吹进来,我浑身发痒,酒喝多了我就觉得痒痒,然后我又要了两杯咖啡。当天夜里,一半是酒劲儿要沉沉睡去,一半是咖啡,脑子极清醒,就这么拧巴着躺到6点,然后我就起床,收拾行李,退房,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奔机场。
我说:“是啊。你去哪里呢?”
“是这样,是这样。你知道圣埃克苏佩里?知道《小王子》吗?巴黎到处都卖这本书,简直是一个旅游纪念品,他很喜欢飞行,1944年7月31日,他从科西嘉岛的博尔戈起飞,然后就失踪了,当然,他的飞机很可能是坠落了,但我相信,许多人都相信,他飞到了另一个世界。你看出来了,我喜欢飞行,我是一个飞行俱乐部的会员,会开着小飞机到处看一看,从天上看大地,那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越一道门,这个门就在天空之中,穿过这道门你就到达另一个世界。美国那个探险家福塞特,不也是失踪了吗?我相信,他穿越了天空中的那道门。至于说,那道门在哪里,我不知道。”
“你学过法语?”
“我从来没听说过凡尔赛这个游戏,你能多讲讲吗?”
“没错。”
“我从来没听说过。”
“你打的这个游戏,里面对打的这些人,都是日本武士吗?都来自于你们的历史吗?”西方人发问,他穿着一件牛仔裤,一件夹克,40岁上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和一副眼镜,显然,他起初在看书,但被邻座的游戏机吸引了注意力。邻座不知道是否没明白这问话的意思,嘀咕了一声“对不起”就起身离开。洋人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尴尬,他把目光投向我。
这样在咖啡厅里又坐了半个小时,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想去书店看一眼我是否能读懂法语书和德语书,到了那儿沮丧的发现,我还是看不懂。值得宽慰的是,即便我当时能看懂,买回几本书,也很快就会看不懂了。我在书店里把自己的表拨到了北京时间,提醒自己这里已经是夏令时,离我的登机时间还有3小时,我索性直接去登机口呆着,不要再误机了。
“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完全陷入到游戏里,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武士,或者一个巫师?”
这个法国医生把手指放在咖啡杯上,沿着杯沿转动了一圈,他的眼睛直盯着我,他把我看得有些发毛,然后他说:“你这种说法和我那个病人很相似。”
“我想我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这难道不会是K的幻觉?或者是他的一个玩笑。他在虚拟世界里杀掉一个人,然后请你帮忙找找看,真实世界里有哪个倒霉鬼也死了,他杀了一个,你找了十个,总能差不多找到个对应的。”
“一年前,警察在埃菲尔铁塔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像是自杀,从塔上跳下来的,这个案子的处理比较简单,我就在报纸上写了一个很短的文章,你知道,埃菲尔铁塔也是自杀圣地,每年平均有4个人从铁塔上跳下来,这对我不是什么新鲜事。后来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年轻人打来的,他说,那个从铁塔上跳下来的人不是自杀,他说‘我是凶手,是我把他从铁塔上打下去的’。我当然不太相信这样的胡说八道,总有些年轻人哗众取宠,过了两个月,圣米歇尔修道院那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男性,他身上有一处刀伤,在背部,但警方并没有公布这样的细节,也就是说,公众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死的,但我又接到一个电话,还是那小子,他说,是他杀死了那个人,在背部插了一刀,这下我不得不重视,我约他见面,他的名字是K,他说,还不是见面的时候。这期间我们打过两次电话,K让我注意看各个报纸,留意所有的凶杀案,这样我就收集了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希腊这5个国家一个月的案件,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人奇异的死去。”
“我改好票了,你打算怎么办?”
“细节相符吗?比如说都是用刀,受伤的部位?”
“对不起,我不是这班飞机,我不是去东京,我要去北京。”
“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阿尔法星。”我如实相告,但听起来像一个谎言。
我说:“完全没问题,我能听懂,但我只能和你说英语。”
“你的推测是,K在游戏里杀一个人,真实世界中就真的有一个人死亡?”
“那我能听懂吗?攥着这个球就能听懂他们都在说什么?”
我好像面临一个选择,跟她走,弄清楚这个小金属球和阿尔法星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留在机场,等着下一班飞机,但那个时候我没什么可选的,我置身于一片词语的大海之中,波浪一阵阵袭来,我无力起身,只跟她挥手告别,看着她消失在川流的人群中。
“那么,您还看出什么?”
我说:“好啊,别瞎转了。”
我觉得她很认真地编瞎话的样子十分可爱:“你还真像一阵风,春风。”
“这不是我的推测,这是K要告诉我的事实。他要让我在报纸上写的就是这个,他4月11日在尤利塔上打倒了一个人,那天就有一个人从埃菲尔铁塔上掉了下来,他6月5日在韦恩圣殿里用刀子杀掉了一个人,圣米歇尔修道院那里就死了一个人。我相信K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起初也不相信这个游戏的魔力,他找我是想印证自己的判断。那些死者都是无辜者,他们在游戏里是以魔鬼的样子出现,那个游戏里有许多魔鬼,你要不停杀下去。后来他告诉的那两起案子,都发生在意大利。”
医生临别赠言是“保重”两字,这让我有点儿不自在,四周张望一下,机场里还是人来人往,我尝试着从一个高处的视角打量人群,想象自己贴在候机厅高高的天花板上,蚂蚁般的人群各有各的方向,他们走向一个个登机口,被装载上了一个古怪的飞行器,一排排呆坐着,飞机一架接一架的起飞,把他们送往各自的目的地,这样想着,我忽然失去了继续倾听、继续交谈的愿望,他们每个人的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奔波都会是独特的故事,但如果你在一瞬间能听到他们所有的故事,那也会觉得太过雷同而心生厌倦,我忽然想,我也许应该早点儿回到什么都充耳不闻的状态。
“这工作不错。”
“这么说,你一定玩过魔兽世界这类游戏?”
她抬头看我一眼,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你坐下。”
洋人笑了,把书和眼镜放下,伸出手来:“我叫皮埃尔,我是个记者,所以我总是问很多问题。我可以接着问下去吗?”
“吴哥,恩,吴哥,你喜欢那里吗?”
“我想去阿尔法星,可这里又没有去阿尔法星的航班,我又不想回家。”
“K失踪了,他的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查到他去了非洲,但在游戏地图里,他所扮演的那个武师在东方的一个小岛上,所以我判断,他从非洲转机去了日本,还有,那个游戏的设计者也有消息了,他在日本找到了一个新工作,我想去见见他。他的想法简直就是创世纪,而K大概也有点儿疯狂,他不愿意自己能决定他人的生死。”
“是呀,你也没赶上。”
皮埃尔的故事非常吸引人,我坐到他旁边,这样他能用较小的声音接着讲下去:“K终于答应见面了,他和我一一对照这一个月发生的案件,他承认这里面只有两起案子是他做的,他只杀了两个人,但他说,他大概知道所有死者都是怎么死的。”皮埃尔看着我,似乎在考量我的智力是否能够和他一起破案,以决定自己是否有必要再讲下去,我当然还没有忘记他起初对游戏的兴趣,所以很快就找到问题的核心:“这个K打游戏?”
“当然,现在很好。我们在这里也很好,但我老婆死了,我总能梦见她,一个月以前,她对我说,她还是想回金边,或者回暹粒去,这样她就真的离开我,我想她转世了,也许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一个婴儿,也许变成了一头牛,一条狗。我不知道。我希望是一头牛,如果是一头牛,我就住在那里,和她在一起。这样等我死了,我可能会很快就变成另一头牛。”让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还是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每个人都这样以为,要不游戏怎么进行下去呢?”
“我知道三国,我们也有类似的游戏,比如‘玫瑰战争’。我想知道,有没有人陷入到游戏里,以为自己就是历史上的一位伟人,比如以为自己是英国国王,以为自己是拿破仑,你们也有人以为自己是中国的国王?”
“这么说,你去那里很多次了?”
这时候,我们对面一对老夫妇忽然争执起来,欧洲人讲究文明,这样的争执有些刺耳,张艳说:“我可以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我说:“我不是很明白印度教,我不确定,我们都能转世吗?”
皮埃尔沉默片刻,说:“我考虑过这种可能,到现在我也不相信,我在游戏里杀掉一个人,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人真的死去。你知道,我为了弄清楚K的想法也在玩这款游戏,但我现在在游戏里还没有杀过一个人,我有点儿害怕。”
“当然,我想。不过不要撞到门上。保重!”
“我也喜欢,那里有个空中宫殿,要爬上去。据说,当年的国王每天晚上都会爬上去,那上面有个九头蛇精,每天都变身成一个美女,和国王做爱,我很好奇,她每天晚上的样子都不一样吗?国王每天都和一个不同的美女在一起?那也不错。我在吴哥的时候,那里的神庙还没有被破坏得太厉害,但现在不一样,你隔几年去看一次,就会发现,这次比上次破了很多,有太多的人去那里,我真怕吴哥窟慢慢的就被完全毁掉了。”
“你喜欢飞行吗?我看你戴着百年龄,我也很喜欢这个牌子。”
“那个球我扔在塞纳河里了。”
“大概是来听你这个故事吧。我很好奇,你去东京干什么?”
“是有点儿困难,但这和西方背景没什么关系。我很早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凡尔赛宫,那是讲述发生在凡尔赛宫的一起谋杀案,那个游戏要更困难,因为我并不了解凡尔赛宫。”
那架空中客车装满了旅客,载着皮埃尔飞向了日本。我接着在座椅上发呆,算起来我已经有20多个小时没有睡觉,因过度兴奋,脑子里一直飞速旋转,看着外面蓝色的天空,天空上的高积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我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这样过了好久,我听到了熟悉的乡音。
我顺从的坐下,她张开左手,手心中有一颗的金属球,其大小如我们玩过的弹球,她说:“这个能帮我回阿尔法星。”
“你可不知道我学外语的愿望多强烈!”我看着手里的金属球,它一开始有点儿凉,现在却发热,我收拢手掌,把它攥住,闭上眼睛,那个金属球好像从我手中消失了一般,我有些惊恐的想睁开眼,但就在那瞬间,机场里所有的人声涌入我的耳朵,像一片潮水将我淹没,从最远的声音开始,我先听见转机柜台里两个地勤人员在讨论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然后听见一个小孩拖着自己的行李跟着父母,询问:“我们住的地方会不会好一点儿?”那些毫无意义的窃窃私语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而对面这对老夫妻在争论旅行的细节。
“喜欢,我总希望有机会再去。”
他弹了弹烟灰:“你能听懂我说的?”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阿尔法星可以说离地球远得不能再远,它在你所熟悉的这个宇宙之外。”她叹了口气,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但也可以说,就在你身边,当然不能用距离来衡量。阿尔法星在一个平行的宇宙里。你们看不到这个星球,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形式不在人类的五官可以感觉的范围内。如果一个真正的阿尔法人来到你身边,你感受到的不会比一阵风刮过去更多。”
“很多次?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上一次去是3年前。”
有一个姑娘也戳在那里看那架飞机,身边是一个小手提箱,飞机在视野中消失之后,她转过身来问我:“没赶上飞机。”
让缓缓的走出洗手间,机场的广播系统的确在说,飞往金边的航班开始登机。我又点了支烟抽上了,这时候有个肥胖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她一边洗手一边冲我嘀咕:“到哪里都有人抽烟!抽烟会导致阳痿,你这样已经很软了,难道还要更软吗?”她说的是罗马尼亚语,我从未听过罗马尼亚语,但这对我不是问题,我笑着对她说:“这不关你的事,反正我又不会和你上床。”那女人有些吃惊,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皮埃尔搓了搓手:“你还是没明白。这样吧,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在巴黎人报工作,主要是做犯罪新闻,我不是IT记者,对电脑、游戏这些东西原本没什么了解,我每天接触的事情就是这里发生了一场谋杀,那里又死了一个人,警察是怎么说的等等。”
这个老头儿叫让,是一位退休的工程师,在法国南部修理农用机械,他年轻的时候和妻子住在柬埔寨,70年代回国,此后有20多年没有去过东方,1997年他带着老婆孩子回柬埔寨旅游,此后每年休假都在东方游历,去过埃及、越南、缅甸、老挝、菲律宾、泰国等地,两年前,他的老婆去世,他因身体原因不再工作。
“不,不是一回事。这道门与速度无关,而是取决于视角。从高处看待这个世界,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视角,如果能永远保持这样一个视角,是非常幸福的。”医生看着我,微笑,“很高兴和你聊天,不过我真的要走了,希望有机会你能去留尼旺岛看一看。”
“哈,我看出来您要出门旅行。”
“律师,该死,我可不是律师。我是个医生。那么,您呢?”
这姑娘体态丰满,一点儿也没有和我同病相怜的意思:“能在这里再呆几天不更好?反正我也没想好是不是要回去。”
“你也打游戏?”他问。
“我是中国人,我们会玩三国,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故事,日本人也喜欢三国游戏。”
“可是,如果你老婆真的变成了一头牛,你又怎么能找得她呢?柬埔寨大概有100万头牛,都是白色的。”
我只好接过话:“应该和历史没什么关系,也并不是武士的装束。”
老头儿耸耸肩:“你们东方人总是很奇怪。你去过柬埔寨吗?”
老头儿说:“我要去金边。”
我用手指夹着它,端详了会儿,放到她手里,然后再侧耳倾听,还是能听懂,有人在说法语,有人在说德语,还有人在说波兰语,但这些语言已经不是什么障碍,我想起自己学了20多年英语还没学好,不由得要流下眼泪。
“现在那里很好,很安静。”
她在候机厅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窗外的天空,离我近在咫尺,但神思早就不在这儿了。我看着她的侧脸,心想还是离她远点儿吧。我说,“你有办法回阿尔法星,我也有办法回北京。”我起身去卖飞机票的柜台,傍晚还有一个航班,我改签到这班飞机,办好手续,看看表还有好几个小时,这样我可以把所有免税店都看一遍。我在商场里逛着,漫无目的地买了几瓶香水。可那个萍水相逢的张艳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也许是我刚才对她的态度太生硬了?我说不清楚。我快步回到那个候机厅,老远就看见她还坐在刚才的地方。
我仔细打量那金属球:“这是施华洛世奇的吧?做得真精致!”
“嗯,好运气。”
“我也不是很肯定,但这一个月,我老婆真的离开我了,我把她埋在我们村的墓地里,经常去看她,但我相信,她已经离开那里,灵魂!我是说,灵魂!”
“你不相信?”
皮埃尔有些诧异:“是吗?那好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航班?你来这么早?”
“放松点儿,我们东方人,大多相信,在我们周围有好几个世界。”我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好像皮埃尔真的是个疯子,给我讲了个荒诞的故事。
这姑娘自我介绍说叫“张艳儿”,带着儿化音,慢条斯理,干什么都慢半拍似的,我问她打算改签,还是索性坐汉莎公司当天下午的班机回去,她却一直磨叽:“你说我是回北京呢?还是再在欧洲转半个月?”我上下打量她,心想,要是和她再去意大利玩玩倒也不错,可我签证已经到期,没赶上飞机更有点儿归心似箭。我问她:“你到底打算去哪儿?”
“是的。你还没告诉我,你有什么办法找到你夫人。”
机场餐厅和咖啡馆都满满当当的,我转了好久,看见一个快餐厅,对着一面巨大的玻璃窗,能看见停机坪,视野很开阔,可惜里面的吃的乏善可陈,我要了一份金枪鱼沙拉,一个三明治,一杯黑咖啡,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吃饭。
皮埃尔站起来和我握手告别:“我希望,在搞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不要疯狂起来。”
“我打过一点儿,但是都是用电脑,我喜欢网络游戏。”
让从兜里又拿出一支烟,我们在这个洗手间的入口处已经聊了半个小时,老头儿显得有些疲倦了,我给他点上烟,老头儿喃喃的说:“最后一支了,要飞很久啊。”
“你只是能听懂,但是你还不能说。”她伸出手,让我把金属球还回去。
“略微知道一点。”
这个机场原来有很大的吸烟室,但欧洲人跟自己作对,全面禁烟。吸烟室取消了。34号登机口旁边有许多商店,最里面的是一个卖箱包的店,服务员向我介绍了几款LANCEL的新帆布包,我能听懂她的话,傻乎乎的冲她乐。这个店后面有个隐蔽的洗手间,每个抽烟的人都有一种本能,那就是发现一个适合抽烟的好地方,不论是街角还是风景区,只要我发现一个位置,适合坐下来抽支烟歇会儿,就能在那个位置上发现别人留下的烟头。这个洗手间也不例外,入口处有好几个烟头,我靠着洗手池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就又有一个吸烟者走了进来,他岁数不小,点上烟,冲我笑了:“要飞好久啊!”
“我猜,你是个律师,或者是个医生?”
“别扯了,改签去吧。”
“是的,都一样。”
“这个你更没法理解,我们有自己的办法。”
“这完全是冥想啊,我不用攥这个球,闭着眼睛一想,我就回北京了,看见了天安门,看见了毛主席。”
我说:“好。”
“那可是你们的老殖民地,哈。”
“也不完全是,我要去留尼旺岛,可惜并不是去度假。那儿有一座天文台,我去那里看望一个病人。”
“天文台?那么你对天文学有了解吗?”
“不用学,所有的语言都不过是一种编码,你如果从更高的角度来审视,语言不是问题。”
“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你觉得罗伊的幻觉主要因为疾病?”
她点点头:“嗯,我再也不想阿尔法星的事了。回去老老实实的,就呆在这个世界里。”
张艳把那个金属球放到衣服兜里,站起身来,拿起她的小手提箱:“我走了。”
张艳笑了,把金属球放到我手上:“你就这么没有想象力?”
“当然,我打游戏的时候就是个巫师。”
“是的,我喜欢飞行。你还看出什么?”
“当然,我去过吴哥窟。”
“当然,一点儿。”
医生嘀咕了一句:“罗曼蒂克。”
登机口处聚集着一群日本人,这是飞往东京的航班,我找了个座位坐下,对面的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子正在玩PSP,他沉迷于自己的游戏,他旁边坐着的是一个西方人,侧身观看着PSP的屏幕,他凑得太近,几乎已经趴在了小伙子的肩膀上,但那小子对周遭的反应基本上是迟钝的,浑然不觉。
我睁开眼睛,松开手,呆呆的说:“我听懂了。”
“的确,疯狂。”
“这个游戏应该是西方背景的,你玩的时候不觉得困难吗?”
“是吗?”我有些不安。
“我说的是真的。”她的脸上有一丝烦躁,好像我是个不能理解平行宇宙的笨蛋。
此时,地勤人员打开闸口,乘客排队准备上飞机了,皮埃尔把书装进包里:“走吧,我们在飞机上继续聊。”
我说:“我还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你试一试,这取决于你自己的愿望,如果你的愿望足够强烈,它的效力就更大。”
“这听着好像是战斗机穿越音障?”
“好。不过,我还想问一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道‘天空之门’,你想穿越过去吗?”
“当然,阿尔法星是半人马座的一颗恒星,大概是离我们最近的一颗恒星,那是法国的天文学家拉卡伊利发现的,拉卡伊利是18世纪的观测者,他起初想当一个神父,但后来对天文发生了兴趣,他主要在南部非洲一带观测天空,他绘制了南天星图。”
我给自己脸上贴金:“啊,我是个作家,所以我喜欢观察别人。”
皮埃尔点头,讲述另一条线索:“你知道有个游戏叫‘邪恶’吗?”
“那你怎么回去?也要买机票?法航还是国航?”我问。
“当然,你想问什么?”
“有没有另外一颗阿尔法星?比如在一个平行宇宙里?”
看她那茫然的眼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这个张艳姑娘,是有什么毛病还是真能侃?不过我也能聊下去:“阿尔法星在哪儿?离火星远吗?”
“难道它有什么神奇的功能?”
我们并排呆呆的坐着,窗外那种白花花的光线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窗玻璃显现出一层淡淡的蓝色,有一架飞机起飞,它的机身竟然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地上的建筑和天上的云霞,那些形象扭曲的叠加在一起,忽然它又变成透明的,可你还能看见空气的波动。
“你们是否也有那种根据历史改编的游戏?”
“是这儿登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