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
刘先生在学校教语文课。他的专长是语法修辞。绝不绝?他像疯子一样,特别爱好这东西(他当成右派,就是因为傻里吧唧地挑中央首长讲话中的语法修辞错误)。他家里的藏书,清一色,语法修辞!天天看,天天研究,乐此不疲。当为一代之奇人。
我就说,你随便做,他就这毛病。文人就是这样,吃饱了,就要发发议论。说完,我自个儿也觉得有趣儿,憋不住笑了。
酣着性子,听完刘先生侃完他的“语法修辞”之新见之后,我笑着说:
“‘饧’者,‘候’也。”
刘先生说:“不行不行。如果你给学生讲课,就像你这么说,能行吗?必须使用规范的语言。”
“问罢。”我说。
“对。”
“行了,然后,小葱蘸酱加肉炒粉丝卷饼吃。香咸开胃。”
韩先生严肃地想了想,说:
我没再说,只是仰了头说:“今晚的月亮很圆呐,这是农历初几呀,这么圆?”
“稍饧是啥意思?”我女人问。
大毗牙是位中学教员,年轻时,管不住嘴被人收获当了右派,他的女朋友,小花同志,虽然让他事先什么了,还是满脸歉疚同刘先生黄了。分手的日子也是个下小毛毛雨的日子,小花和他都哭了。刘先生哭得特潇洒,一边哭,一边昂头扬脸,对着雨濛濛的天空委屈着,做志士状。
“好!”刘先生说,“比如是烙春饼。”
原载《芒种》1993年第1期
“行,油大点。”
“弯弯曲曲,就——是(1):弯上加弯,曲上加曲!”
大毗牙也常到我家来。他一来,我女人就慌了。知道他是个挑剔的主儿,做什么吃呢?
“你说,这个大毗牙怎么总放屁呀?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对,烙春饼。用精粉1.2斤,豆油少量。然后,用60摄氏度热水和面,稍饧。”
我听了,大悦,且拊掌大笑说:
“我问你:‘弯曲’和‘弯弯曲曲’,有什么不同?”
不久之前,刘先生终于结婚了。并且生了一个女孩。可喜可贺。所谓“老蚌生珠”。但朋友们说结婚之后的刘先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太普通了,以至有点让人灰心了。我到韩先生那里聊天,聊到刘先生的时候,韩先生说,老刘找的这个女人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不过”,韩先生说,“正唯其如此,也就把老刘毁了。”说着,韩先生感慨起来:
通过韩先生,我认识刘忠先生时,他居然已经46岁了。人还单过——腿肚子上贴灶王爷,到哪儿吃哪儿,操起筷子就吃。边吃,边点着筷子头挑剔。刘先生也是一个美食家——不少单身汉都是美食家。
“这就行了是吧?”
“这个大毗牙,真讨厌,不管男人女人,一抬屁股,就放屁。”
“乱世出英雄,逆境造人才,平平淡淡,四平八稳,哪里有什么英才可谈呢?!”
“烙春饼。”我女人学生似地重复着。
“阿成老弟,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笑着,刘先生掏出一本某大学的学报,迅速翻到某页,指着一则“补白”,不无得意地说:
我有个朋友,叫刘忠。也格外有个绰号,与“大时代”、“大趋势”、“大感情”、“大宇宙”、“大思想”、“大进取”、“大思辨”、“大技巧”、“大气度”、“大国营”一样,他叫“大毗牙”。是“v”形瘦脸上的大毗牙。
……
“弯曲和弯弯曲曲——弯曲就是弯曲呗,这是不能穿凿的,弯弯曲曲——弯弯曲曲,这个这个,其实也是弯弯曲曲,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嘛。是不是?这个问题很无聊的嘛。”
“我操。我还以为弯曲是直的呢。接着讲接着讲,弯弯曲曲。”我说。
于是乎,刘先生很得意,又讲了“煎胡萝卜饼”、“金银煎饼”、“肉丝烩蛋饼”,“咖喱饺饼”、“葱油煎饼”、“蛋面薄饼”、“芙蓉虾饼”、“冬菇肉饼”、“木樨饼”,等等,又讲了些炒菜,像“拌腰片”、“肉末豆腐”、“醋溜鸡蛋”之类。兴致所驱,又讲了如何如何做泡菜,什么“牛肉泡菜”、“苏联泡菜”、“日本番茄泡菜”,由泡菜又讲到咸菜,如“辣萝卜条”、“白糖生姜片”、“芥末茄子”。把我女人讲得直蒙。
“刘老师,你说说,你给讲讲,怎么烙好,我学学。”
出了门,我说:“刘兄,你得成个家了,差不多了。挺个啥劲儿?依小弟之见,你对门那个寡妇还不错。实话说罢,女人和女人,没什么不同,一个味儿!别太理想化。”
“对!”女人兴奋了,“看看,看看,又学了一招!”
“那好哇,先生你说说看。”
“我的亲哥哥,你说得太对了,弯上加弯,曲上加曲,行,天才!”
刘先生在学校住宿。他的对门住着位校办工厂的工人,是位寡妇,颇为年轻的寡妇。长得能说得过去。优点主要是白。个子不高。他们为邻,有10年的历史了。一丁点风流韵事也没有,叫人吃惊。平日,俩都在走廊做饭,都不说话。叮叮当当,各做各的,谁也不客气对方一碟或一碗。世界是伏天了,特热,对门的寡妇开着门,就穿个短裤头,白胖胖地来回走。刘先生见了,迅速穿好衣服,锁上门出去。寡妇见刘先生走了,就哭了。
“那——就馅饼?”
刘先生从韩先生家一走,韩夫人就埋怨韩先生,说:
“这是他的内脏——通。好!”
韩先生笑笑,并不言语。
“你看。”
“简单说:弯曲,就是不直!”他说。
其实,刘先生常有此类的文章发表,比如“你”与“你”,“他”与“她”之类。自然,如此一类的文章,久而观之,到底是能让人从枯燥与“无聊”之中,端庄地生出一份尊敬来的。
吃饱了,补几口茶,就告辞了。
“然后呢?”
刘先生说:“不行不行,太不行了,我对女人不是太理想化,怎么说呢?……是很伤心!不行。一个人,挺好……”
我女人倒是十分谦虚。说:
韩夫人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就问:
“吃饭罢。行啦,下课罢。语法修辞也不能当新鲜蔬菜吃。”
“然后,分出14个剂儿,按扁。将其中7个,刷点豆油。另外7个呢压在上面。饼铛温热后改成微火,将合在一起的面剂儿擀薄置挡上。面变色了,翻个儿,再烙。随烙随擀,烙出后,用净毛巾盖上。”
“面和好了,等一会儿是吧?”我女人问。
我听了,亦感慨万端。
“烙饼,”刘先生边吃边讲,“弟妹,像你这么烙,不行。这怎么能行呢?这叫什么饼呀?整个一个鞋垫儿。”
我们常在韩先生家闲聊。韩先生的女人特讨厌刘先生,刘先生有点不拘小节,侃着温着,一抬屁股,嘟一声。把韩夫人搞得满脸通红,刘先生浑然不觉,问我:
说得我们夫妇和孩子哈哈大笑。
我接过一看,是刘先生的文章,《论“弯曲”与“弯弯曲曲”的不同》。这才收了笑,觉得扫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