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青年华的手在衣袋里反复数他的全部财产:四个铜子!他虽然饿得眼睛前迸出金花,然而这个,数铜子,却还没有弄错,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确只有四个铜子。
“你不是说过昨天有人诬赖你是共产党么?”
“唉——”
在什么街的转角处,他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两个都跌倒了。
“哈哈,不是算作是,却也不妨。何况往嫌疑上说,你就有几分像。”
可是意外地,号房带来的却不是巡捕,而是四十多岁的瘦男子,穿着中山装。不知道是青年华的哪一点叫人起敬,这瘦男子居然很有礼貌。
“狗东西!瞎了眼么?”
这愤愤似乎很有点疗饥的功效,但同时又像一个风轮似的在他脑海里转,使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人和物都变成了双重的轮廓。
立刻他的脑海中展开一张政治地图了。但这是五年前的“旧地图”,北伐军刚打到了武汉,而雄踞南京的,是姓孙的“联帅”
“哼!妈的!两子儿一个!昨天你还买?做梦!这年头儿!两子儿一个!你看,不是青天白日的世界么?什么都涨价!你奶奶做的烧饼才卖两子儿一个!”
许是去叫巡捕罢?不管他!反正总要给我一个地方过夜。——青年华这么忖量着,心里反而泰然了。
把今天的印象加上昨天的印象,更加上昨天之昨天——那就是五年前他被捕当时的景象,他简直糊涂到不像人了!
“哈!有了!”
站在烧饼摊旁边的两三个工人都笑起来了,都转过眼来打量着青年华。他们都是焦黄的脸,穿着破旧的蓝布衣服,依然是五年前青年华见惯了的那种困苦的模样。
“当日政治消息!
突然金跳起来喊,打断了青年华的“独白”,也打断了他心里的“抱怨”。翘起一个大拇指,金走到青年华的眼前,异常郑重地问:
一个管门巡捕模样的酒糟鼻子的矮胖子走到青年华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阿要看政治消息!”
“你放心去照计行事罢。要是你的第一次,我们老朋友肯教你去冒险么?现在,时间不早,你跟我去看看跳舞场罢!”
“想来你是共产党?”
青年华忍不住反问了。但并没有得到回答。瘦男子已经走得连影子都不见。
青年华忍不住问了。无论如何,他还有点记得五年前惯熟了的标语口号。而且前天在大饼摊头所得的印象又很无赖地浮上了他的记忆了。幸而金并没有注意到。微微一笑,他就回答:
“上捕房也不要紧,可是共产党,怎么说?”
号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斜过眼来又对青年华打量了半晌,然后似乎十二分卖情面似的嘴巴朝墙上的圆形时钟一扭,大声说:
“西牢!五年前,干革命,在马路上发传单被捕,直到今天方才出来。”
“我也知道有点困难。刚从那边出来,党里一切情形,我还不很熟——”
“然而商民到底还是好利,所以公债的市价统扯起来只到得五折。”
瘦男子不动了,也不作声,两粒细眼睛咕咕地乱转。有一个当差跑进来了,号房也揩着额角的急汗挨上前来。但是瘦男子对他们挤眉弄眼,不许他们有什么动作。他的眼光很害怕似的钉住了青年华的放着右手的那个衣袋。
“可说是不轻。但是,老华,商民是踊跃输将的呀!他们知道赞助革命政府。只有无知无识的农工才要喊苦。老华,你知道革命政府发了多少公债呢?九万万!四年之内发了九万万!比北洋军阀十五年内所发的数目多上好几倍哪!这就是商民拥护政府的证据。”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他喷了一口烟,对主人说:
“你办公事越办越老到了啊!也不看看是什么路数,就往我这里回!来——”
青年华猛抬起头来,看见那个说话的蓝短衫工人正在那里掏出钱来买烧饼,嘴边犹自浮着一层唾沫。
于是谈话转了方向,讲到女同志,讲到跳舞场,电影明星,浴美大会,——在青年华都是闻所未闻。当真这世界是换了样了,更适宜于寻欢作乐了。
他呆呆地站在十字街头的电车站上。四周围是光臂裸腿满身香气的女人,是各种的车声和人声,是蓝的红的刺眼的电光招牌。一种说不明白的憎恨,渐渐从心头涌上来了。
眼光是会说话的,青年华突然悟到了瘦男子为什么这样惴惴,忍不住仰脸狂笑起来。笑声还没有完,他猛觉得手里的那条瘦胳膊像蛇一样的滑走了,而同时几只粗壮的手却将他捉住了,一直将他拖走有丈把远。
“革过命了啊,哪一年的事?”
“五年前?”
“慢走,我的住夜问题还没有解决。”
托开着的一只瘦手簌簌地抖起来了。青年华看着另一只手里的两个烧饼,吞吞吐吐地说:
“哦,哦,——这个,有一点事——”
二十四小时以后,青年华又在热闹的马路上徘徊了。捕头只骂了他一顿,并不肯用拘押的方式来替他解决严重问题的住与食。
同乡会号房的脸色就不对。瞪着眼对青年华看了半天,这才懒洋洋地回答:
现在青年华已经吃得很饱,并且一枝茄立克斜插在嘴角,很神气地坐在金的会客室里。
再到了马路上时,青年华又已不同于数小时以前的他了。他的衣袋里依然没有半个铜子,他的脑袋里却也没有疑问,而是满满地装着金钱和美女了。
“广东政府攻打湖南!
“别的办事人也行。有要紧事,一定要见一见。”
青年华不回答,简直的就坐下来了。号房一面怒气冲冲地骂,一面就跑出去。
“赵先生不在这里了。”
当真这世界有点换样了。女人们都剪了发,胸前高高地耸起一对乳房,脸上搽着红的红,白的白,臂膊和大腿都是光光的露在外面。影戏院异常之多,广告上竞夸着“神怪武侠新片”。
二
青年华愕然张大了嘴巴。
他也不同于昨天此时的他了。他的衣袋里已经没有四个铜子,他的脑袋里却装满了疑问。
于是搜。结果一无所得。似乎这太意外,瘦男子反倒踌躇起来,手插在衣袋里,燃着了一枝卷烟。喷出了几口白烟以后,他毅然说:
“捐税很重么?”
“汪精卫勾结冯玉祥阎锡山,
“我真想不到这五年来有这么多的变化。现在我都明白了。想起我们同学的时候,你是多么持重,总不肯乱走一步,现在我佩服你毕竟是高明,见识远大!”
听着这山东口音,又看见那一脸横肉,两颗闪着红光的圆眼睛,青年华忍不住打一个冷噤!五年前在××路发传单被捕时用枪柄打他的那位“八太爷”的狞相,便又在他眼前浮出来了。五年的监禁,许多老朋友的面貌渐渐从他的记忆中褪色了,但是这位“孙联帅”部下的大兵的威容,却就从那时候枪柄的一击深深地印入他的脑膜。现在刑满出狱,复为“自由之身”的第一天第一次和人发生交涉,真不料又是那样的一脸横肉,两颗凶狠的眼睛,那样的山东口音。经过了五年,这世界的一切当真并没有丝毫的改变么?他的昏惘的神经就感到自己的被捕仿佛仅是昨日的事了。
“小伙子,走罢!有话到行里去说。白赖是不中用的!孙传芳时代发传单!那不是共产党是什么?你去问问就知道,眼前革命做官的大亨在孙传芳时代都是很安分的,从不捣乱!我亲眼看见!”
但是金忽地翘起大拇指在空中划一个圈,转过脸来毅然说:
“老兄是来找赵旭老的么?有什么贵干?”
“哼!送捕房罢!在逃的共产党!”
但是卖烧饼的汉子做一个鬼脸,吐出浓浓的一口唾沫,忙着拿饼放到火边去烤。蓝布短衣的人们,怪样地对青年华望一眼,也就匆匆地跑开了。
“不行,没有这规矩!”
“赶快走罢!识相点!不走,就叫巡捕!”
“搜他的身上!”
青年华转过脸去,一张新闻纸在他眼前一晃,仿佛是什么《民生日报》。在这报面上瞥见一行大题目:《总司令昨日回南京》!
烧饼摊的汉子以及那些个工人都一齐回过脸来,带着一种诧异的轻蔑的冷笑。青年华觉得有申说的必要了:
青年华点头微笑,一边用劲吸烟,一边看墙上挂的总理遗像,心里油然起了这样的感想:伟大的总理呀,你的遗教确不是不兑现的支票,虔奉你的遗教的人就可以解决衣食住行,而且很舒服地解决了,眼前的金,不是很好的标本么。
一边说,青年华站起来了,准备着背诵自己的经验,并且准备着听取别人的称赞。
“啊,那时,那时,——我也无非遵守着‘忍辱负重’的古训,宁可让你们骂一声‘反革命’——可是,现在,你看,我还不是革命的忠实信徒!”
猛然他想起不远就是××同乡会,而同乡会的办事人赵某却曾有一面之雅。既然无处可去,两手又空空,那就去撞一下罢。
号房冷笑了,但倏地收起笑容,厉声说:
真不料金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换上一枝烟,猛力吸着,这位主人仰起脸看墙上的裸体油画。
他托开他的乌黄的瘦手掌,很郑重地把这四枚铜子呈献给大饼摊上的山东大汉。
“可是我实在不是共产党!”
金松一口气,将半枝香烟掷在痰盂里,就哼起《丽娃丽妲》的小曲来了。
“是五年前。那时上海还是孙传芳的势力,那时国民革命军还没有出师北伐。”
“八个铜子?你不要欺人!我是常买烧饼的。昨天还是两个铜子一个——”
工人中间的一个,含着一口烧饼轻声问,又对他的同伴使眼色。
什么!常务委员?青年华又诧异,又兴奋。连同乡会也是委员制了么?他这才更明晰地意识到世界确是换了一个样子了。于是他好像有了把握似的提起精神说:
一
既然等不到金的回答,青年华只好搭讪着再继续自己的“独白”,心里却又有点抱怨孙总理的遗教了。
他赶快跳起来。什么肚子饿,什么愤愤,一下里都逃得精光了。
1931年
这样回答了的金,仰脸喷出一口烟,电灯光射在他的胖圆脸上,亮晶晶地像一个小太阳。
“是你么?金——我是华!”
“不过社会上尽有许多混账东西,还在那里口口声声说捐税太重,无法生活;嘿!他们连革命要有牺牲都不知道!这种不知不觉,不肯牺牲的人,真不配在革命政府底下做老百姓呀!”
“老兄是初到上海罢?”
突然有这样的呼声刺进他的耳朵:
(原载1931年10月15日《北斗》第1卷第2期)
“革命!革命!吃的穿的都革贵了!他妈的革命!”
但是正像《天方夜谭》里的一个故事似的,听饱了人世间赏心乐事的青年华,却猛然省悟到自己腰间没有半文钱,并且今晚上睡的地方也还没有着落。眉尖皱起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样为难的问题。他很想问这位殷勤的主人借这么十块八块,可是到底勇气不足;他只说很想找点工作,聊尽革命一份子的义务。
说时迟,那时快,瘦男子一边拉长着那个“来”字调,一边刚要向后转走,却不料青年华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我是刚从西牢里放出来的。”
“你看,是什么时候了啊?三点钟停止办公,常务委员早已回家。”
革命?难道当真已经革过命么?——青年华不能相信似的向四下里张望。不远的街角飘扬着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虽然很破旧,而且已经褪色,在斜阳下的微风中发抖,可确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确是五年前可以算作杀头的凭证的“青天白日满地红”!青年华陡然神清气爽了,咽下最后的一口烧饼,急忙问道:
“阿要看:共产党攻打福建!”
在他的饿狠了发花的眼前,一串一串地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耳朵形的疑问符号,他不辨方向地信步走着。
“没有这规矩,也得要过一夜!”
三
终于站住了,青年华听得瘦男子的声音说: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候吧!等到明天。我没有地方去过夜。”
“哎哎——你们看!我是刚刚从西牢里放出来的。坐了五年的牢,外边的事情,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山东大汉把一只黑手在身上擦,怪生气似的说,一对圆眼睛凶猛地瞧着华的面孔。
青年华的嗓子响亮一点了,胸脯也自然而然的挺得笔直,大有凭这资格便可以到处困觉吃饭的气概。然而不幸,四十多岁的瘦男子并没有认识到青年华的这项资格,和这种价值;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青年华一眼就转过脸去申斥那个号房道:
“不,我是国民党员。——”
先爬起来的一位破口大骂,用脚踢躺在地上的青年华。大概当真是饿得利害了,青年华不动,也不作声,只翻起眼睛对那个人瞧,忽然他叫道:
信步走了十多分钟,青年华站在一座桥上了。桥那边的大建筑是总商会,他认得。那里也有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懒懒地垂在旗杆上。他踌躇地踱着,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
看见青年华尽在那里发愣,卖饼的山东汉子也不再多说话,很干脆的取了那四个铜子,又取回一个烧饼,就转脸招呼别的主顾去了。青年华下意识地往地下一蹲。烧饼就往嘴里送。
于是猛吸了一口烟,金又放低了声音加一句:
“什么!西——?”
“好!你就算是共产党,你就去自首罢!这么一来,你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
在这一切表面之下,还有什么呢?他不很明白。虽然,有一点是确定了的:已经革过命。然而这“革命”却已经跑出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那不行啦!两个烧饼卖八个子儿!还差四子儿!嗨!”
肚子里早就咕咕地叫,这是比什么都急迫。怎样解决这问题呢?青年华一挥手,好像扔去了一切的“政治消息”,便又在人堆里乱挤,心里盘算着怎样方能弄到食和住。他想起孙总理的全部遗教是解决衣食住行,然而虔奉遗教的他却像丧家之狗,他不禁有点愤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