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装沧海

我开始收集瓶瓶罐罐的时候，其实是很无心的。

那是一段一路颠簸的时日，随着一位朋友的车，辗转深山里的泥路。所见的很多房子都是年久瘫软的呻吟，我惊诧于那时时刻刻的惊心动魄，怎么来得这样高昂不卑微。说与朋友听，他拍了拍方向盘，吱呀一声停了车，不迅疾，一如二胡的尾音带着隔世的苍凉。我看他，从后座端出酒，铺上纸板，然后拉开车门，说一壶浊酒陪君泥泞半生。我一下哑了继而痴笑，这邀约来得正当时。要喝半壶，他是突来的雅兴，但说不出原委，我心知，他只为的是这一刻我怀中有物，且凉透了半截心，是真悲悯。

所见眼前的酒，瓶子是很粗糙的仿泥制品，或者干脆就是泥浆风干所制，但来得干脆而直接。让人禁不住生出好感来。

《三国演义》开篇词中，“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一段，是令人羡艳的洒脱与豪情。和志趣相投的朋友畅饮，拿天下事作下酒的菜，几番风云足以涤荡得眉目清秀心胸透彻。特别是江湖走尽，人事两茫茫，邀杯对饮，一声撞击，仰面长饮，仿佛喝下去的不再是酒，而是一生的浮云旧事！

我收藏起那泥泞路中央我们摆上的酒瓶。脸面红透，人半醉，满山的岁月都恍惚成了碎影。朋友已躺成俗世人间了，眼前一切是多么妥帖。我拾起瓶子，高高举在头顶，闭上眼，所有的风都从瓶口飞过，有些被装了进去。仿佛它是《西游记》里妖怪的法宝，盖上盖子，所收之物便可永不见天日。

后来就一直收藏着那个酒罐，目的仅仅是为着一份痴念的怀想，再多一些的，便是罐中的痴颠时日了。其实不过是平常的罐，但总舍不得丢。因为发呆的时间总是很多，偶尔瞥见桌上的它，总是心怀欢喜。那罐，便不再是空壳了。

有的女人特别喜欢收集一些瓶瓶罐罐，经年累月，梳妆柜前，卫生间里，满满当当的，大多是一些空的壳子，摆一起，自成一片风景。这种满满当当的感觉总是让人心里溢香。所以有人就总结说中，一个女人的虚荣心成全了一批瓶瓶罐罐的晚节。

我曾想女人是瓶子男人是罐时，才发现原来早有人做过这场比喻。所幸这并不是我最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瓶罐里装下的，是时间。

你看，不论装下何物，液体的，固体的，总有一天，它会空的。与其说装下的是物，倒不如直接一些相信，装下的便是时间即可。桌前一个瓶子里曾是满满的二锅头，密封再好，两年多时间已挥发二指有余。

我有一个原浆米酒的素白罐，罐身有镂刻的花纹，古朴而年岁久远的样子，也如曲风灌肠，是曲曲折折的旧腔，几笔小篆洒脱峥嵘。据说这种酒并不在市面上流行，大概主要原因是并无多少销路。酒我尝过，绵甜而后劲足，是爽口的。由此，这瓶身便也是罕见的。这倒不是主要吸引我的，吸引我的是瓶盖与瓶身呈现一体的美感，看不出酒是如何装进去的。启开后，瓶嘴处就碎了，不像有的是齐刷刷地碎，它碎的是无规则的。后来我用万能胶给瓶盖粘上，竟天衣无缝。是突然的手笔，粘后端详，竟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瓶身里藏点什么，这样谁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了。

我不是收藏家，对瓶罐也不是痴迷多少，不过是机缘巧合，珍惜着那山间的时日，便是喜欢的由来。后发现密封的空瓶罐，竟让自己有无限的惆怅。你与这样的瓶罐对视刹那，感觉已交流了几个世纪那么长。你想交付一些什么，都是又感到无能为力。这应该是一次与往事对视的过程，你把一些太久远的情绪在片刻交付出去，是缅怀的瞬间。什么内容，全然不知，也是无所谓的。而这一刻的惆怅，就像我看到的那山间一排排年久将倾的旧房子瘫软的呻吟，是惊心动魄高昂不卑微。

我曾几笔记录过我唯一一次洗头的经历，那个女孩每天迎来送往，给每个人洗完头再在帘内给人家按摩，收费很低。她在讲她的生活时，说从来没有坐过飞机，轮船，连火车也没坐过，只去过周边几个小县城。她说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她说，感觉我就像装在一个瓶子里一样，每天喘不过气，密封着，待在一个会老死在那儿的小空间里，却一直在东漂西荡。我听着，感觉有什么东西哗的一声，碎了。离开时，我掏钱抬头，一下看见她的眼睛，我第一次那么直接地夸一个陌生的女孩，我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她很开心地笑了一下，她知道我不是在敷衍，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眼睛很漂亮，是因为，她的眼睛充满惆怅。

我们很多人都是装在一个瓶子里，促狭地生活，哪儿也去不了，却一直在东漂西荡。这份惆怅是一个人的沧海，别人飞不过去；又是一个人的一滴水珠，别人收藏不住。

我终于知道，当我面对一个空瓶罐的时候，为什么有不卑微的惆怅，因为，我把自己，把时间，把往事，在静默的一刻，悄无声息地装进了瓶子里。

一段时光，一段往事，装满了瓶，便是一整个沧海的悼念，再也倒不出来，却于日月交替里于不知晓时散尽了。尽就尽了，一如我们当年的一些往事。在另一片风里，也许依然会有它们的传说。但在我们回首时，会发现这一切已与我们毫不相干了。这大概就是执手相看泪眼时分，时间都瘦没有了，但往事的壳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