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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

2023-08-18
初夏的江南,渐渐淡远了豆蔻梢头的烟花意象,而绿肥红瘦的主色调,正在随意地勾勒出半窗荷绿、一轴梅黄。倚栏凝目处,雨帘轻织、柳丝蘸水、竹篱横斜、紫燕翻飞……一如浓淡相宜的水墨写意,洇透了纤尘不...
初夏的江南,渐渐淡远了豆蔻梢头的烟花意象,而绿肥红瘦的主色调,正在随意地勾勒出半窗荷绿、一轴梅黄。倚栏凝目处,雨帘轻织、柳丝蘸水、竹篱横斜、紫燕翻飞……一如浓淡相宜的水墨写意,洇透了纤尘不染的真率心性与超然清幽的空灵思绪。

然而,当你翻开唐诗宋词时,却不难发现,孟夏时节的江南雨,在淅淅沥沥的夜色里,晕染着一丝丝无奈的闲愁与伤感,还有一缕缕清淡的孤寂与怅惘。从“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寂寥,到“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凄婉;从“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愁绪,到“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伤情;从“梅实迎雨时,苍茫值春晚。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的悲凉,到“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吩咐与、春将去”的哀叹……江南水乡的梅子黄时雨啊,抒发了太多的生死牵念、落寞惆怅与离愁别恨,宛如一折“凄凄惨惨戚戚”的越剧,掩袖之间,独自啜泣、黯然神伤。

又是芭蕉出槿篱,斜风细雨中,音缓韵长的滴答声疏密相间、时断时续,怅然若失的神情和意乱情迷的感觉,已不能衬托出秦淮商女的歌扇与舞袂。蕉窗夕雨、雨打芭蕉,仿佛轻按的小秦筝,纤纤蔻指的来回撩拨,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静心听去,阑外,细细碎碎的声响,扣动心弦,其中确有几分憔悴、几分清冷、几分落魄、几分茫然。离乱中漂泊于吴越之地的李清照,正是在这样浓郁而凄苦的夜色里,发出了久病的呻吟:“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一怀愁绪的女词人,就这样竟夜辗转、难以入眠。而这种白描的意境,毫无“留得枯荷听雨声”的超然意趣,但的确更能让人消磨心魂、痛断柔肠。

江南的梅子黄时雨,平平仄仄里,荡漾着似有若无的缠绵与凄清。一把镂花的紫檀二胡,就能将《二泉映月》的辛酸泪水,伴着迷蒙而缭绕的江云,飘洒在我的小窗前。而主题的不断变奏,恰似一阵紧似一阵的雨脚,诉说着难以言状的潦倒与哀怨。而今还有谁,在这样湿漉漉的黄昏,独上西楼?目送一川萋萋芳草,向天涯,迤逦而行?凝眸远山如黛,斜倚琴音飘零,蓦然间,我想起了晏几道的《鹧鸪天》:“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此番心情,而今还有谁,耳鬓厮磨、温柔解语?喟叹之余,我只能轻轻掩上雨帘,独自品味一种“帘外雨潺潺”的寂寞与冷清,且把雨水淋湿的思念和牵挂,交给石拱桥下,那一湾无言东流的溪水。

江南的梅子黄时雨,静静地浸湿了斑驳而幽深的青石小巷。记忆里,不知有多少次,我伫立楼头,凝望你。一袭长裙,总是流连在我漫无际涯的遐想里。一别经年,音信全无,我只能听任泛黄的抒情诗集,一页一页地写满相思,又一页一页地被雨水打湿,而回首时的嫣然一笑,让我的梅雨季节,永远定格在莺声燕语里。而今,还有谁,在杏花疏影里,以湘笛的婉曲与清丽,含蓄地表达情窦初开的羞怯与依恋?还能有谁,在隔帘相望里,共守一段鲜嫩而甜蜜的往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空留物是人非的伤感唏嘘,我的眼前,凸现出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江南的梅子黄时雨,点点滴滴、断断续续、迷迷蒙蒙,不知不觉间,从我的发梢徐徐滴落,然后又从湿润的腮边,缓缓地流下……那年,那月,那人,那一场无休无止的梅子黄时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