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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至滴水成珠

2023-08-09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容易得到,更不要以为有了偏僻乡村,目的就八九不离十了。不是的,这种意象不是浅显的看图说话。能够形成这种意象的,要木篱笆,要野玫瑰,要好阳光,要一条碎石小路,从篱笆下面蜿蜒伸出,远远地,远远地深入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针叶林,要林子里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说的是人呢,说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这样的比喻也就是说,人生的春,天衣无缝,浑然大气,是先天的天地精华与后天的着意磨砺的融会贯通。

用一种更加日常的话来说,人生的春便是一种懂事。

有一句成语,叫做“少不更事”,可见懂事需要经历,经历需要时间,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了。这个“熬”的意思相当于中草药制作汤药的那个“熬”:煎熬。于是,可以说,意象是煎熬出来的,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谓的漫长,那应该是多长呢?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还是无法彻底圆通,喜欢纠缠白娘子和许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岁丧父,自小卖柴养母,大字不识一个,偶然得闻佛语,心即开悟,于刹那间便明心见性,立刻出家,然后修成正果。像我这样,写作半辈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谈自己的写作,单说艺术鉴赏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觉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灵动,或俊秀,诠释一个什么道理,都披挂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让评论家一眼就看出好在哪儿。这些艺术家和评论家都在玩可爱,装童稚气,于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人假装很复杂地把玩具藏起来,而另一个人假装很深刻地找到了它。这种把戏非常容易迷惑具有发言能力,并且乐于表现发言能力的泛知识阶层,大家一热闹一追捧,一伙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名利。于此,我会马上露出不屑甚至厌恶。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伪,要求艺术家首先具备天赐的直接感受人类情感的强大能力,又在后天能够使用这种能力遨游历史现实与人类心灵,然后剥茧抽丝,去繁就简,将他获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激烈的,我会忍不住要与人争论,乃至一言不合便会拂袖而去。我坚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大约是在五年前吧,我的坚信开始动摇,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后来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两点,一是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二是有了自己阶段性的艺术标准。别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个法海和尚,远远不是六祖慧能。

还是要说人。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还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畴检验,哪怕仅仅是鉴赏艺术作品。正如烧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烧尽所有季节带来的芜杂繁复,深秋的田野袒露出来的,就是单纯的田野。就这一个道理,一个极其简单明确的道理,足可启我愚蒙,教我知春。这就是:我可以拥有自己的鉴赏经验与艺术标准,但是我却不可以拿自己的经验与标准当做正确本身,当做正派本身,当做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实上,偏偏我们太容易把自己当做正确本身,当做正派本身,当做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疾恶如仇,因为那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被灌输到血液中的美德标准,我们会非常自然地去苛责、要求和打击别的艺术家。尤其在现实生活中,觉得看在眼里的分明是庸俗的,虚伪的,拉帮结派的,学阀作风的,沽名钓誉的,并且还会遇上他人对于自己个人和自己作品的恶意挑衅、谩骂和故意颠倒是非。在这些情况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场,没有敌意,没有激烈的情绪,不反抗,不鄙视,不出言不逊,实在是很困难。

原来我要说的,还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阅读以赛亚·柏林的书,下午我在菜地里干农活。当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倚靠在篱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随着炊烟望到了灰蓝色的天空。武汉深秋与初冬的晴空是这样的好,颜色是很贵族气的灰蓝,温润又傲慢,空间却有着童话一般的神秘高远和无尽辽阔,万里无云又似一个能干的俏女人晾晒出来的洁白床单,有说不出的洗练与明亮。好东西往往就是有气魄,就是要打动人心。我心一动,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还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认:人的观念、喜好、志趣与理想都是没有通约性的!

比如我不看电视,可我不能否定电视,因我的父母爱看;我受不了商家大放流行歌曲,可许多顾客就是被这“热闹”吸引过来的;我厌恶打麻将,我的亲朋好友大多喜欢麻将。这就是说,观念的不同并非恶,价值的不同也并非恶,个人本性的不同更不是恶。因此,我何以动辄“疾恶如仇”呢?

别的艺术家追求理想或者追求名利,其作品使用的形式,在我这里,可以不喜欢,可以进行学术品评,也可以置之不理掉头走开,但是,我应该怀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说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欢的作品与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选择的权利,尊重人类的通约性。我以为,这才是知春。那一种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的境界,在现实生活里,大约就是要修养出一种善意的豁达与宽容吧。

修养善意的豁达与宽容,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以我愚钝的资质,悟了十余年,想要修养成为人生的态度,还不知道需要经历多少年煎熬呢。和法海和尚相差甚远,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善男子善女子罢了。

原来,人生的春是这样的难得啊。

(插图:钟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