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式的智慧

宝钗从来进退从容,并不在意是否占上风。元妃省亲夜,就连清高淡泊、对名利无感的黛玉都存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宝钗却能低调从事,诗句里写“自惭何敢再为辞”,她知道此时元春才是绝对的女主角,她不需要表现自己,也不能抢风头。要知道虚荣心和急于求得肯定是知识分子们的通病啊,可是宝钗却能跳出这样的羁绊,从容淡定。

或者宝钗虽聪明,却无棱角,个性圆融忠厚?宝玉为了讨好黛玉,奚落宝钗“体丰怯热”,还过分地拿宝钗比杨妃,此时的黛玉更是修养欠佳,竟面露得色。宝、黛二人的作为惹恼了宝钗,她反应极快,几乎是在瞬间,就找到了应对之策,若无其事地敲山震虎,反击了宝、黛二人,弄得两人讪讪的。宝钗可不是迎春那样软糯的“二木头”。她的锋芒不过是隐忍未发而已。

宝钗几乎未表现过个人好恶。她奉行的,是人际关系中的平衡和实利原则。贾府里人人厌憎赵姨娘和贾环,但宝钗送礼,从不忘记给他们一份。这样的作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就连“心如槁木”的忠厚好人李纨,也曾毫不掩饰地讨厌妙玉,声称“可厌妙玉为人”。其实妙玉也不过是性情孤僻高傲而已。身为凡人,能毫无偏私好恶,在人际关系里保持平衡和实利原则,并不容易。

宝钗还有种春风化雨般的柔性手腕,几乎所向披靡。贾府里人人赞宝钗大方得体,一是因为薛家有钱,二是因为宝钗周到,很懂得挑选时机。湘云豪爽,随口应承下请大家吃饭,宝钗立刻就想到了湘云经济上的困窘,帮她承办了螃蟹宴,怕湘云难堪,还谎称是伙计白送的,又跟湘云坦诚交心,说她“要是想着我小看了你,我们两个就白好了”。无论是做事还是说话,都让湘云心悦诚服,感激不尽。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邢岫烟身上。就连敏感多疑,一直对宝钗心怀忌惮和小小妒忌的黛玉,也在宝钗温暖加坦诚的双重攻势之下,开始与她“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在与李纨、探春一起理家时,与探春直线型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不同的是,宝钗总能想到在细节上完善和给予众人小恩小惠。在管理风格上,宝钗式的循循善诱,重在尽可能启发别人的自尊和羞耻之心。事实证明,她“全小惠”和“识大体”的柔性管理具有很强的感化作用,让贾府上下都能心服口服,让她赢得极高的人气。

宝钗的表现,堪称理想的政客表现,进退有据,行止得体,藏用俱时。这实在是一种高明的政治家素质。作家王蒙认为,宝钗的作为能令人联想起范蠡、张良、萧何、魏征,而远远高明过商鞅、吴起、伍子胥、韩信之流。

宝钗的高明,不在于进取,而在于退让,懂得何时收敛锋芒,悠然而止。可惜穆巴拉克、卡扎菲之类的政治人物不懂中文,要不然,他们大可以向中国的文学人物薛宝钗学习一下,以怎样的智慧来选择最好的落幕时间。若政治家们懂得该何时离去,给世界舞台和观众以背影,在他们以背影遗弃他们之前,历史将会改写。

【原载2012年第6期《小康》本刊有删节】

题图/我很低调/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