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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畜二喻

2023-08-09
快乐的猪 朋友说自己的愿望是做一只快乐的猪,我觉得像遇见一位哲人,从此喜欢上了她。人一生最痛苦的莫过于当牛做马,其他像如狼似虎,猥琐若鼠,绵善如羊,动若兔,敏如猴都相对容易,惟有想成为猪,难矣!若能成为...

快乐的猪

朋友说自己的愿望是做一只快乐的猪,我觉得像遇见一位哲人,从此喜欢上了她。人一生最痛苦的莫过于当牛做马,其他像如狼似虎,猥琐若鼠,绵善如羊,动若兔,敏如猴都相对容易,惟有想成为猪,难矣!若能成为快乐的猪,则幸之甚矣。

猪的哲学是安于现状,只看眼前,不想以后。人活到六十岁才知天命,猪从一出生就随遇而安乐天知命。世世代代都被人屠宰,从没有苦大仇深,永远是傻乎乎的样子。猪是人类最早的朋友,也是人类宰杀最多的动物,但猪与人类从没有恩怨情仇,谈不上痛恨,也谈不上感激,看似浑浑噩噩,憨态可掬,实际高明无比,看似糊涂,实乃聪明,这样,人就得老老实实伺奉,猪也乐得享受,根本不在乎平庸,可以无为,决不碌碌,在意的事只有长身体,因而心宽体胖。猪把忙忙碌碌、殚精竭虑之类的词统统让给了人类,人说:生命不息奋斗不已。猪不同意。人说:活着就要思考。猪也不会同意。猪不想当苏格拉底,也不想做洛克菲勒、乔布斯,要的只是当下快乐地生活。猪是入世的,只会接受,不会拒绝,无论忧郁还是悲愤,随你吧,猪才不在乎。至于回报嘛,猪有猪的讲究,不求过程,只要结果,快乐一生,最后用身体回报,供人宰割,做“庖厨之用”。猪的一生结束后,毋需哀荣,更不需永垂不朽,怎么评价是人的事。

许多人欣赏王小波那只特行独立的猪,是因为自己平庸,在为那只猪叫好之际,集体被王小波幽了一默。其实,只要做了猪就该顺应猪道,不然,会在不断地赶杀中失去自我,王小波的那只猪最后就变成了一只没人疼的野猪,风餐露宿流浪田野,实在可怜。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中,猪不堪忍受人类压迫,发动了一场革命,结果变成与人一样残忍的动物,将动物庄园弄得血腥味十足,完全没有猪味,着实可恶。

做一只快乐的猪并不容易。集体化时期,我曾当过两年饲养员,喂过一大群猪。我家也先后喂过许多只猪,因而,我深知猪之生活三味。给生产队喂猪时,我把猪分成两圈,一只即将分娩的女猪单独养在一座条件较好的猪舍里,像个佣人般天天打扫清理,如同伺候住在别墅里的贵妇。十几只克郎猪群养在一座条件极差的圈里,由他们泥里水里淌,任圈里臭气熏天并不理会。经常看到的情况是,那位别墅里的贵妇猪形单影只,落落寡合,而群养的平民猪则嬉闹追逐,嗷嗷欢嚎,好生快活。我把煮好的两种食物分别倒进槽里时,两边圈里的猪对食物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一边是精制美食,贵妇猪吃得十分秀气,像林黛玉一样煞起眉头,挑肥拣瘦,郁郁寡欢,连我都生出几分怜悯。另一边,不等食物落下,已集体欢呼,像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般个个表现出旺盛的食欲,吃得气吞山河。后来,等产下猪娃后,有一大群孩子相伴,那边的秀气猪才恢复了常态。由此我认为,猪和人一样不喜欢离群索居,居住空间不宜过大,宜居足矣,食物不宜过细,可口足矣。

我家喂猪有许多故事,其中一头猪是我用捡来的钱买的。15岁那年,我与同伴逛集市,地上一卷票子赫然进入视线,我像做贼一样捡起来,数了数一共二十多块。贫困让我们的情操都不很高尚,根本没想到失主的痛苦,也没有商量,不约而同想到用这些不义之财买两只猪娃。和人一番讨价还价后,两个人各抱一只白胖胖的猪娃回到家。那时候,连人也吃不饱饭,哪有食物喂猪,被我买来的猪娃可遭了大罪,经常处于饥饿状态。猪圈就在大门口,我常常望着饿得嗷嗷叫的猪束手无策,而猪呢,瘦得像只山羊一样身材苗条,但它并没有抱怨,经常瞪着一双渴望的眼睛与我对视。终于有一天,被饿得忍无可忍的猪逃走了。我不知道那么小的猪什么时候练出一身飞檐走壁本领,能从那么高的圈墙跳过,光凭这身手,其本领至少不在王小波那头特行独立的猪之下。此后几天,我走遍了周围的村庄,逢人便问看没看见我的猪,又走进田野,在疾风中不断呼唤。后来意识到,猪才不会到旷野里觅食,它需要人间烟火,而不是流浪天涯,一只在田野里踽踽独行的猪,想起来都可怜。最后,终于在离猪圈不到五十米的邻家红薯窖里找到了它。在深达一丈,暗无天日的红薯窖里,它生活得很快乐,我相信它是嗅到食物的气味自己跳进去的,因为从红薯窖的位置看,绝无失足可能。在食物和自由之间,它宁愿选择前者。

我养的猪都不快乐,这不能怨我,因为它们和我一样都出生在一个不快乐的年代。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 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猪不需颜回那么高尚的情操,它的快乐虽是本能的,却也需要条件,首先要有快乐的环境和快乐的资源,不然只能像我的猪一样遭罪。可见,做猪易,想做快乐的猪大不易,但是,在现实社会中,想做快乐的猪的人太多,从网上输入“快乐的猪”查询,能获得上亿个网页,不知这些朋友是不是具备快乐的条件。

套上的驴

登录聊天工具,熟知的朋友看见会先问一句:下套了吗?我若说还在套上,朋友会不再打扰。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常把自己喻为套上的驴。同样可以被套在车上的还有牛、马、骡子。牛以吃苦耐劳著称,马以洒脱英俊闻名,至不济的骡子也雄健有力,这些特点我都不具备。我似乎更像一匹懒驴,要干活时,会像驴一般想方设法逃避,直到无可奈何地被套上,又有人从身后猛喝一声,狠狠抽一鞭,才肯动起来。

读斯蒂文森的《骑驴旅行记》、塞居尔的《一头驴子的回忆录》,觉得驴不失为一种乖巧可爱的动物。中国古人也喜欢驴,并由此产生出许多驴背上的诗人,钱钟书先生说:驴子仿佛是诗人特有的坐骑。孟浩然、贾岛、李贺、王安石、陆游、郑板桥的许多诗篇都是在驴背上吟出的。和驴感情最深的诗人也许是杜甫,其诗曰:“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一骑就是30年,无论如何都会对驴产生感情。若再想想阿凡提、张果老的坐骑,会越发觉得驴的可爱。还有,黄土高原上,新出嫁的媳妇回娘家,经常会坐在驴背上,一旁牵驴的情哥哥吼唱出的信天游在沟壑回荡,胯下驴儿晃晃悠悠走在山道,那时候的驴会让人感觉出浪漫。

我并不是因为驴可爱才把自己喻为驴的。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经常与驴为伴,套上驴驾过车,耕过地,拉过磨,还颠颠晃晃骑过驴,因而深知驴之禀性。可以这么说,驴是牲畜中的草民,永远有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性情最平和,干活最消极。驴的眼睛和马、牛并没有什么不同,散发出的却是一种怯懦忧郁的光,带着几分悲伤,这副模样往往被人轻贱。我的同乡柳宗元先生就非常无聊地把驴和猛虎比,一样庞然大物,为什么不是马和牛,偏偏是驴?晋北人骂人,常喊:毛驴!很恶毒。西方骂人,常喊:蠢驴!也很恶毒。对牛和马态度就截然不同,说谁:良驹、俊马、老黄牛就成赞美,听了高兴还来不及。驴除了犟,更以奸懒著名,这又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理由,同样负重,若盐坂古道上跌倒的是一匹好驴,伯乐肯定不会那么感叹。因而,人有时会以牛马自喻,从没有人把自己比作驴,我可能开先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