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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年掠影・海边小镇

2023-08-07
浮年掠影 每年回哥哥家里过年,和父母一起。去年回家时,家里的客房住满了,我的房间安排在电梯房旁边,每晚能听到电梯上下的动作。我们住在五六楼,下面几层是老哥公司的办公层。大年三十晚,来看烟花的人很多,年年...

浮年掠影

每年回哥哥家里过年,和父母一起。去年回家时,家里的客房住满了,我的房间安排在电梯房旁边,每晚能听到电梯上下的动作。我们住在五六楼,下面几层是老哥公司的办公层。大年三十晚,来看烟花的人很多,年年如此,在半个多小时的绚烂烟花之后,我们迎来了农历新年。那天晚上的电梯声一直没有停歇过,我的梦境也是忽上忽下地动荡。

大年初七,我逃回了城乡结合部的一间出租屋里。

房子不足二十平米,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是显得空荡荡。大多数时间我坐在那张弧形的旧沙发上,发呆。房间里什么也不生长,只有一种叫空虚的植物很高产,呼呼啦啦疯长,像无数旗帜漫卷。睡眠是另一面旗帜,后半夜,电视新闻台的主持人面有倦色,我的睡眠还在一杆鲜艳的旗帜下等待入伍。一场雪之后,天气摇摇晃晃地温和起来。半夜,临近的马路上有汽车划过的声音,后来又有了附近田地里一浪一浪的蛙鸣,偶尔传来几只老鼠在楼顶木板上弹跳和奔跑的田径活动声。

楼前的一株银杏树开始长新叶时,我陪母亲住进了杭州某医院。母亲的右侧股骨坏死了,需要像几年前那样再做一次置换手术。手术很顺利,母亲手术后恢复情况也良好,我每天有大把时间居高临下看人流,看马路口塞车的壮观场面,看公园里健身的老人和暧昧的情人……有时也能看到自己既定的未来。医院里不能抽烟,母亲几次看到我斜在沙发上枯萎的样子,遂鼓励我到卫生间抽烟。即使我在卫生间关了门、打开了换气扇偷偷抽烟,护士进来还是能闻到烟味。烟味在医院的空气中像植下了根,孤傲怒放。

四月下旬,母亲出院,我回到了二十平米的家,继续种植空虚,收集声音。我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没有一种安静是与世隔绝的。”窗前的银杏树比去年又长高了一点,茂密的枝叶,在一场雨后显得特别清新有活力。房东十四岁的儿子也正处在拔节年月,嗓门开始变声,他经常来我房间写作业,在我的电脑上玩“植物大战僵尸”,把最秘密的事情告诉我。房东让儿子叫我“叔叔”,儿子对这个称呼很抵触。有一次我问他,想怎么称呼我,他说想叫我“哥哥”。实际上,我跟房东和他儿子都成了朋友。

一位外地朋友的父母在闹离婚,他和母亲打算离家出走一段时间,等待法院判决。外地朋友求助于我,我安排他们母子做了我的邻居。一个月后,朋友的父母就离了。同期,另一位朋友跟女朋友闹分手了,搞得他神魂不守,常常来找我倾诉。房东夫妻在经营家庭食品作坊,三天两头为小事吵架……我一次次在别人的生活里体会尘世的爱恨纠葛。

我从来不用日历,日历照样每天凋落一片。

七月底,我又搬家了,住进了哥嫂买下的一套房子。每搬一次家,都少不了一番周折。这一年,几十根白发醒目出现在两鬓,像两茬违章建筑;剪除它们,治标不治本,除非清光头上所有的建筑;属于它们的时代其实还早,提前显现,似乎是一种透支,或者在预告一个人的穷途末路。

一个人住在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感觉很无助。《周易》说,屋大人少,是为不吉。我每天都开着电视机,这样显得热闹些。拉开客厅的窗帘,看到小区绿化地上也有银杏树,是一小簇,长势特别挺拔。如果是自己的房子,我会像别人小说中写到的那样,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种满植物。后来,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去乡下买来了几株盆栽植物。在远离地面的层楼上,只适合大面积种植空虚和寂寞。我的注意力像一盆吊兰那样四处下坠。

八月,最热的日子里,我去了蛰伏在群山之中的小城:磐安。住了两天,又去嵊州住了一晚。住在哪里不重要,我在乎的是新鲜感和动荡感——它们让某人体会到活着的生态性。在无法实现四周无人影响的独立空间的情况下,我喜欢住在陌生的地方,起码没有熟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安静看书和笔记了,更不要说写作。到处是别人的生活,到处是认知统一、非此即彼的直线思维的人,到处是缺乏起码道德和教养的人。

九月又跑到外地去住了一晚,那种路途上的麻烦感觉反而胜过屋子里的安定。回来的大巴上,我苍老在自己的位子上。车到站时,客人走光了,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笑着说:你打算再坐回去吗?

我就是这样来来回回,一直在寂寞的路途上。如果有同路人,情况会好一些。有些人身体很累,拿到一个枕头就有了家;有些人的累跟身体无关,各方面不妥协,永远没有家。我害怕所有的电话,包括为了杂志和网站的事主动联系别人,电话一旦接通,就像是开始出卖自己。母亲和姐姐会打来电话,问我“最近在做什么,吃得怎么样”,等等。也害怕接到这样的电话,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亲人惦念,显得特别没出息。有一次姐姐来电话,让我把银行卡号告诉她,她打算往我的卡上汇入一笔钱,让我去条件好的宾馆安静住一阵子,潜心写字。我拒绝了那笔钱,随后,悲情的东西趁机而入,爬伸开来。

朋友认为我对于认定的事,总是意志坚强。坚强,其实是与一个个伤痕结下的友谊。

银杏树发黄了,东北风一吹,就飘落一片。那种黄是新鲜的黄,不像一般树叶的枯干,有种英年早谢的感觉。银杏叶掉了两茬,我又去外地朋友处借住了一周。每一次外出和回来,都像是逃离,它们一次次赋予我的是难能可贵的活力因子和新念头。朋友白天上班,很晚回来,我们很少说话,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而来。第一天晚上,我出去吃饭时迷了路。迷路的感觉多年没有了,我很珍惜,也不急于找到正确的路线,还跟一个小店的店主说了会儿话。第二天,我在电脑上做了几张网站上需要的图,朋友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做图的。我厚颜无耻地说,天生就会。后来我想,我没说错,任何事的会不会,都是天生的;会,和学会,是很不同的。譬如,极少数画家是天生的,大多数画家是学会的。

我再次回来时,银杏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完,小区里半地嫩黄,像一场持续的葬礼。我在屋里只待了不到半小时,又背上包出去了。走了二十来分钟,我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馆里住了下来,每天三十五元。老板说,开空调的话,每天五十。第二天迅速降温了,我没有开空调,双脚冻麻了,就在太阳下站一会儿。我在太阳下发呆时,想到一个故事,故事的核心是:一个厌倦的人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结果他费劲周折,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安静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