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房子是砖的,有了岁月的痕迹,还是生老四那年盖的,老四今年也有三十岁了吧。盖的时候瓦是红色的,那时候在小村里最惹眼,第一家啊。
现在,老刘坐在院子里的李子树下,眯着眼,想找寻当年的那抹朱砂色,可眼前仍是一片灰暗。
眼前又出现了那套四合院,那瓦,是纯青色。四合院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喘着粗气,踮着脚,来回地忙碌。
老太走出来,瘪着嘴叫:死老头子,想什么呢,该吃饭了。
老刘才注意,太阳已经下到山的那一边了。
小院子里,飘满了葱花的香味。老刘贪婪地嗅了嗅鼻子,应着:吃饭。
葱油饼,炒鸡蛋,一碗酱,一把青绿的小葱,老刘忽然觉得饿了。
老太从屋子里搬个马扎,坐在老刘的对面。面前的碗里,是撕碎了的饼,老刘看着老太往碗里倒开水,再看看老太那枯树皮样的脸,叹了口气。
老太抬头,耷拉下来的眼皮往上挑了挑,眼神犀利地:又叹气,是不是又想回老家了。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就别想!
老刘大口地嚼着饼笑:小心眼儿,都过了一辈子了,还这么小心眼儿,跟针鼻儿似的。
其实,老刘是想老家,尤其是这几年,年纪越大就越想。想那个他抛弃了的女人,想那不曾见过面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啊。
老刘娶妻那年二十岁,亲事是父母指腹为婚的,入了洞房才看见,新娘是个有哮喘病的跛子。心气颇高的老刘一下子就瘫坐在铺了大红锦被的床上,新人仿佛知道自己的不堪,低眉顺眼,克制着喘息,这一克制不要紧,憋得脸都红了,然后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剧咳。
在母亲的房里,老刘闷坐着,一言不发。娘踮着小脚急得来回地走:大刚啊,咱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当年,要不是你的岳父岳母,哪有咱家的今天啊。那时候,我和你爹要饭都——老刘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回房了。
新婚第一夜,老刘给了新娘子一个后背。
新娘子压低了喘息和啜泣声,艾艾地在床边和衣而卧。
老刘是在婚后的第十天夜里动了新娘子的。
那时候,已经和老太相好了。老太是老刘姑妈的婆家侄女。因为亲戚关系,就经常和老太见面。那时候的老太长得和水葱似的。
婚前两个人就眉来眼去的,碍着老刘那纸婚约,谁也没说破。
婚后老刘心情不爽去姑母家喝酒,再见到老太,借着酒劲拉了人家的手,把人约到麦田里,和人家诉说自己婚姻的不幸和对人家的爱恋,谁知道老太也早对老刘芳心暗许,在麦田里,老刘抱着水葱样的老太,心潮翻滚,不能自持。老太拨开老刘伸向自己怀里的手说:结婚这么多天了,碰了她几次?老刘拍着胸脯叫:我要是碰她一下,出门不得好死。老太捂住了老刘的嘴。
月亮高高地升起的时候,老刘和老太约好:明天一早,两个人就私奔,去东北,听说那里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是个好地方。
意外发生在那个夜里,老刘回家的时候新人已经睡了,昏暗的灯光里,老刘看见了新人露在外面的半截胳膊,白嫩白嫩的。这血气方刚又刚和老太搂搂抱抱了半天的老刘再也无法控制,闭上眼睛,做了人家货真价实的丈夫。
第二天临走的时候,新媳妇还给老刘端来一碗荷包蛋,老刘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了,咽进去一肚子的不忍和歉疚。
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当在东北安顿下来的老刘和老太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老家传信:老婆给老刘生了个大胖儿子。
老太整整骂了老刘一个月,说你个挨千刀的,坑人鬼。你不是告诉俺你没碰人家么,那孩子哪来的。
从那开始,老太发誓,不生个儿子誓不罢休!
结果,老太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
随着一个个女儿的降生,老太的气也越来越短。
老刘老家的妻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就那么守着儿子过下来。
这老家就成了老太和老刘的心病,双方老人去世两个人也没回去,老太放话:你敢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村里有人在背后指点:作孽了,作孽了,要不怎么生不出儿子来呢。
五个花朵样的女儿一个个长大嫁了。
曾经热闹的家只剩下了老太和老刘。
老太揪老刘的耳朵:进屋睡去。
土炕上老太已经铺好了被褥,两个枕头,并排放着。老刘解衣服扣子,光着膀子钻进被窝,老太也脱了衣服,只剩下一挎栏背心,两只曾经饱满的乳房现在耷拉着,随着老太的动作摇晃着。老刘叹口气。
老太回身掐他一把骂着:死鬼,又想老家!
月光晃了一屋子惨白。
老太也叹气:这一辈子没干别的,光吃醋去了。都这把年纪了,要不,你回趟老家吧。老刘吓了一跳,忽地坐了起来。老太看了他一眼,撇嘴:这么激动啊。老刘顿了顿,猛地拉老太,老太倒在了老刘的怀里。
窗外,月光如水。
隔天老太和几个女儿商量:你爹都眼瞅着就七十了,你们谁有空,陪他回老家看看吧,也就了了他的心事了。几个女儿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大半个上午,终于商量妥了:老大陪老刘回去,剩下几个轮流来陪老太。
老太开始准备,边收拾边骂:老不死的,过了一辈子也没换来他的心。女儿笑:娘,爹的心就在你这儿呐,别想太多了。
老刘动身那天老太送到了大门口,老刘回头看看老太想说什么看看身边的女儿女婿,喉头动了动咽了口唾沫说:回去吧,过几天就回来了。
老太的右眼皮在老刘起身那天开始乱跳,跳得老太走坐不安,贴了纸片儿都不行。二女儿笑着说:娘,你这是精神作用。放心吧,爹过几天就回来了。
老刘再也回不来了,他死了。死在念了一辈子的山东老家。
消息传来,老太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
醒过来的老太只会叨念一句话,他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老太病了,每天半醒半昏,气息奄奄。
十天后,大女儿带着重孝抱着老刘的骨灰盒子进了家。进门就哭:娘啊,我不孝啊,没侍候好俺爹——
老太瞪大了浑浊的眼睛,指着骨灰盒问:那,是什么?几个闺女齐刷刷地跪倒:娘,那是俺爹啊。爹说了,一定把他带回来,因为娘在这里啊。
老太一个高儿从炕上蹦起来:老头子回来喽,老头子回来喽……
三天后,老太把老刘葬在屋后的小山坡上,老太说,这里宽敞,阳光好,还有水。老太对女儿们说,将来,我和你爹可以经常看见你们。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中的老刘是我们家十几年的邻居,我叫他二大爷,文中的老太我叫她大娘。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二大爷的愿望:回老家。也知道二大娘最忌讳的三个字:回老家。他们一生平凡琐碎,他们的五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
二大爷终于在有生之年回了老家,却只是看了一眼就因为突发心梗去了,临终前嘱咐女儿:一定把他带回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