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的理由
要是有时间到上海的那些旧大楼、旧公寓里走一走,哪怕你不认识什么人,就走进门厅,穿过原来有信箱的过道,沿着公用的楼梯往上走,上去的时候走楼梯,下来的时候用大楼的电梯,也许就会体会到,为什么说上海人喜欢怀旧。
找什么样的楼房,现在是很好辨认的,就找那些在门口的砖墙上钉了咖啡色牌子的,上面有金色的字注明了,这是上海近代著名的建筑。
挑一个阳光迷蒙的中午,到外滩附近的老楼里去看门厅里的信箱大阵。老式的红色大楼从外面看,真的像是一个老将军,纪念日的时候又穿上了军服。走到里面,阳光斜斜地跟进来,照亮了地板和廊柱,上面还雕着巴洛克式的花纹呢,里面嵌满了陈年的灰尘。然后,你可以看到整个门廊的墙上,一直到楼梯上,一个个,挂满了不同颜色、不同式样、不同房间号和姓名的自制信箱。
它们多得像冬天的晚上流满了水汽的窗玻璃一样。
那就是在这楼里现在住着的一家家人,每家人,哪怕是三口人一间屋子,也需要一个信箱。这就是大部分旧大楼不再用从前做在墙里面、有一长条玻璃的、信箱盖子上用铜字注明了门牌号码的信箱的缘故:从前这里的人家,是一户一套公寓,现在是几家合一套住,在里面合用着厨房、厕所、走廊,合用着大门钥匙,再也不想合用一个信箱了。于是,自己动手做一个信箱挂在外面,那是私人的了。
看着那些信箱,无论是谁,都要想到从前和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更会在偶尔自己白天在家而邻居不在的时候,大大地敞开自己家的房门,让空气穿过安静的长长的走廊,自己端着一杯茶,走来走去地想,从前的老主人,一家人住在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中午时分,大多数大楼里什么人也没有,你正好可以在那里出一会儿神,想想从前这里的整洁,晚上这里的拥挤。
也可以走到从前张爱玲在静安寺边上的公寓里,去看那里的电梯。50年以前的电梯,听说从来没有换过,是老的奥斯丁。电梯还是走得很稳,只是如果你是在楼上的话,你看不到现在电梯正在几层楼,因为电梯的显示还是从前的样子,像半个钟面,每一层楼,在钟面上都有一个小红点表示着。一根红色的铁针在电梯上下着的时候,随着它的上升,慢慢地指到二楼,三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不再动了,红色的指针指到顶楼以上,它坏了。于是,等电梯的人把头凑到门边,靠听声音的大小来辨别它的方向。
在那里,听钢缆吱吱叫着,总是要想到从前那红针转动时候从容的样子,还有电梯在你要上去的那一层停下来时,那红针处发出的一声轻轻的“叮”。
要是你可以走到老公寓的里面,当然就看到更多的东西了。看到棕黄色的长条子地板,踩了80年了,一打上蜡,还是平整结实,油光可鉴;看到厚重结实的房间门,褐色的好木头,上面的黄铜把手,细细地铸着20年代欧洲时髦的青春时代的花纹,用了上百年了,还纹丝不乱;看到浴间有妇女专用的清洗盆,水流像喷泉一样从下而上;看到走廊的一面嵌在墙里的穿衣镜,在暗处照着人,水银定得那么好,玻璃压得那么平,隔多远照人,也不走样――
那时候,真的从心里要说一句:从前的上海,是有过精致的好日子啊。
只是你真的走在那里面,坐在那里面,还要闻到陈年的油气,旧木头气,灰尘气,食物气,马桶前面的一小块地方日久积累下来的尿臊气,浴缸下水泛出来的肥皂水汽;你还要看到高大雕花的天花板上黑白莫辨,花纹里全是灰尘,像耳朵眼里全是耳屎,宽大的厨房里通体全是黄褐色的陈年油烟,遇上的灰尘,就在上面一缕缕地吊着,像圣诞树上挂小东西的绳子――
那时候,也是真的从心里要说一句:怎么把房子住成了这样。
我有一个朋友,最喜欢在初冬的雾夜,街上的人静下来以后,自己骑着自行车在老城一带慢慢逛。他说,那时候,夜色把老房子的颓败掩住了,雾模糊了许多东西,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在几十年以前的上海,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美丽的。他就是那一类上海怀旧的年轻人,心里满是为自己故乡而起的沧桑。他们当然也知道怀念租界时代是不对的,于是他们不说这个词,他们说“30年代”。
上海的每栋老房子的拆除,淮海路被移走的每棵梧桐,美国快餐在上海的每个分号的开张,他们都是最坚决的反对者。
有时候他们不被年老的上海人所理解,有一个在上海最繁华的时期在法租界住的老上海就说过,那时候他在街上玩,堵了走过来的外国人的路,曾被那个人“去”的一声,好像是赶狗。那个声音给了少年的他深深的侮辱,所以他说,不知道那样的心情,怀什么旧。
现在的孩子,没有看到外国人是怎么欺负中国人的,也没有看到从前的社会到底有怎样的不平。他们看到的是从前留下来的房子,是最美的;从前生活留下来的点点滴滴,是最精致的。而他们从小生长在一个女人没有香水、男人不用讲究指甲是否干净、街道上没有鲜花的匮乏的时代,所以他们就这样靠着对旧东西的想像而成了怀旧的人。
这城市破败而精美的建筑,就是他们怀旧的理由。
(李玟摘自作家出版社《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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