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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长城整夜的仰望

2023-08-07
燕都诸般胜景,最美莫过于月下长城。 定居北京十年,常和朋友们谈起冷月下那座永恒之城,但却从未在月圆之夜成行。就这样,长城欠我一夜的月光,或者说,我欠长城整夜的仰望。...

燕都诸般胜景,最美莫过于月下长城。

定居北京十年,常和朋友们谈起冷月下那座永恒之城,但却从未在月圆之夜成行。就这样,长城欠我一夜的月光,或者说,我欠长城整夜的仰望。

去年十月的一天,发现那枝月桂在窗帘上蹭出了新绿,细辨渍印,竟洇成长城的形状,向北方的群山蜿蜒而去,便更是怀念那些巨大城墙上的蓟草与残月。于是,迫不及待约上三五好友驱车来到卧虎山下的一个农庄。这个静谧的小园唤作听风小筑,我正是被这名字吸引,才和诸友踏红叶秋霜觅路而来。推开柴扉,先看到半院子硕大的玉米棒子,几乎堆到了房梁的高度,这些食粮以金红的色彩告诉我们今秋华北平原上的丰收。视线越过屋脊,便能看到院后的苍灰的远山。

同行的朋友王士强在某社科院工作,凡事都要问个究竟,他问男主人,这里的山为什么叫卧虎山?难道因为山上曾经有野虎出没?大家就在等待一个壮美的传说。男主人不过五十岁上下,长的很敦实,目光和蔼,头发花白,他指引我们看农庄后的群山,说,看到没有,那便是一大一小两头猛虎。我追随那只大手向正北方看去,两道峻岭如两头巨兽向面而踞,秋日的冷阳下,真似有一双皮毛绚丽的大虫在悬崖上竞食。它们的头顶,长城纵横盘旋。在我们所站立的这个位置上,正好能坐山观虎斗。

男主人放下酒壶,说他马上要出门一趟,有人请他去搭浮桥。搭浮桥,这无疑是件覆满历史尘埃的艰巨劳役,从前只在史记通鉴里读到过急行军争渡的兵勇会搭建浮桥,难道彪悍的匈奴、鞑靼兵团倏然复活,兵马南下,烽火重燃,我们相顾错愕。男主人爽朗一笑,说请他搭桥的是一个韩国人,他要踏过浮桥去登河对岸的长城。我想起刚进农家院时我们看到的那个在庭中临风而立的游客,单眼皮,精瘦,穿件深灰的运动衣,背着个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旅行包。他一定就是那位朝鲜半岛的远客。男主人又说,这个韩国人每年都要来中国登长城,有时候一登就是数月,吃住都在垛口里,除了偶尔在长城下的市集补充些饮品干粮,对这段古老城垣,他几乎寸步不离。一个外国人,风雨无阻地翻山越岭,远望大风与乱云,夜夜瞻仰那些筑关戍边的英魂,以近乎偏执的热情寻觅一段异国历史的梦幻。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半年后士强要去韩国讲学一年。他会不会夜游景福宫,邂逅白玉阶上坐看牵牛织女的朝鲜后妃,他又会不会为汉江边浣衣的高丽美人赋一首婉约新词。同属儒家文化圈,经常有日本人、韩国人来中国登长城,溯黄河,拜谒泰山、华山。他们对中原河山的热爱认同甚至超过我们的一部分国人,这景况每每令人感慨唏嘘。

下午自然是登长城。我们分开荒草荆棘,沿那头大虎的腰臀、背脊、脖颈一路攀援,直到踏上它顶花上的敌楼,这便是卧虎山长城的至高处了。

历史上登临过长城的人何止千万,或是极目远眺,遥想历代豪杰,或是按膝雄谈,纵论家国天下,又或是迎烈风而舞剑,诉皓月而长歌。都是男人爱做的事。在城上信步伫立总能沐浴浩然之气,从这里下山而去,便如我等草民也能平交王侯,傲啸公卿。

群峰轩邈。风从群山吹向原野,此间会不会真的跳出一条吊睛白额大虫。林暗草惊风,对常人是一种恐惧,而对英雄则倍感兴奋与期待。此情此景,任何一个男人都希望跨强弓快刀,跳上一匹烈马,如飞下山,衣氅飘风,鹜驶绝驰。

暮色袭来,我们借最后的夕照觅路下山。在远处的一座烽火台上,我看到一个如豆的苍灰背影还在攀墙而上。

晚上吃的是馄饨。大家都有些饿了,竟是一番虎咽狼吞,那北部边陲特有的蒜汁,让我们大汗淋漓。男主人坐在一张高脚木椅上,先是笑吟吟地看我们进餐,后来点燃一管旱烟和我们闲谈,他慢悠悠地为我们讲述馄饨的悲辛历史。古时长城外活跃着两支游牧民族,一个氏族叫混,另一个氏族则叫做沌,无不强大凶暴,经常剽掠村舍,村民苦不堪言。但到了冬天,白昼短,牧草枯败、道路冰封,混与沌都不再南下。村民们就会聚在一起,用收藏多日的美食庆祝这段难得的和平时光,也为打发漫漫长夜,东家出点面皮,西家出点肉,一折一裹,捏成蛮族将领的形象,在沸水里一煮,捞起来塞进大大小小的嘴,既解馋又解恨。事实上南方的馒头最初叫蛮头,有着与馄饨相似的来历,它的命名生动揭示出南方汉人与少数民族的对抗与融合。各地的饮食、服装、习俗都是一段又一段故事,或凄美,或壮烈,就为这个,如果可以选择,我下辈子一定还要做中国人。记得一个加入美国籍的朋友曾经告诉我,所有国内的诗人都可以去海外发展,但唯独你不行,离开这片深埋青铜和玉器的土地,离开你诗中的原野和江河,你会生不如死。

既然吃了馄饨,吃下那一段辛酸的历史,也该在月光下感受这两个塞外氏族世代钟爱的食饮。我们放下碗筷,来到院心,先抬头看看天空,那轮月亮没有如约升起。士强说,再等等吧,混沌部落夜宴时也未必每次都有月光映照,便向男主人借些木炭燃起一堆篝火,将我们从北京带来的羊肉等用铁丝串好,搁在火上熏烤。

眼见烧烤会将尽,月光仍然悄无踪迹,幽蓝的天空竟洒落几滴秋雨,雨珠打在火炭上嗤嗤作响,院中升起几柱白烟。虽说这雨很快就住了,但云幕四掩,天色灰暗。男主人告诉我们,刚听了天气预报,今夜有雷雨。看来今宵注定是无法欣赏到期待已久的月下长城了,大家不由兴味索然,各回客房安歇。

客房有些窄小,我告诫妻夜间千万不要拉上窗帘,我要在夜半看天空的雷电。

梦回时不知是几更,只听得外面云驰风起。天际先是一片青冥,忽然间墨云滚滚,蓝电涌动,霎时风雷灌耳,骤雨如注。一张张皱纹密布的脸,帝王将相,民夫兵卒的脸在半空逐一显现。

那个韩国人今晚会在长城上露宿吗,他将如何抵御燕赵故地的惊雷暴雨?

就在这时,最大的一声霹雳裂响天穹,山岳为震,河川沸腾。群山急剧摇晃,两头巨虎发出长长凄厉的哀嚎。断裂之声,倾颓之声,天催地陷之声。

那一刻,我以为长城坍塌了。排山倒海的恐惧与悲凉迫我从床上倏然坐起。

又一道赤红的长电,一面衅血的战鼓!

漫天的雨箭闪着寒光,纵横来去,布满宇宙,胡汉相对射猎,唐蕃彼此攻掠。

这场彪悍、野蛮、壮丽的暴雨会在这个北方农庄留下些什么痕迹。窗外黑暗、深沉,神秘的光缓缓地展开又熄灭。

我惊愕、眩晕,迷惘之后又复归安宁,在隐隐雷声中睡去。

此梦何其艰涩。后来的梦境,我们在深秋重返村庄,村口那些白桦林被枯叶和凋敝的藤蟒压弯,光线很暗。这次我们骑的是马,大家缓缰在树下穿行,寻找一月前被夜雨打落的鸟巢和雷电攀折的花木。我在一棵胡杨树下找到一枝残箭,握在手里,仍感受到狙击猎杀的余势,这段苍凉的指针标志着某个凯旋或败亡的时刻,细看箭身,镌刻有主人的名字,其文朦胧而生涩,竟不知道属于匈奴、突厥还是鞑靼、契丹。

这时半空卷下一场飘风,落叶枯藤如同受惊的鸟群瞬间飞尽。这个幽燕的村庄忽然显得明亮而空旷。

此刻醒来,红日满窗。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