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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的村庄

2023-08-07
1 村中的树有楝树、杨树、榆树、椿树、泡桐、柳树、桑树和刺槐。后来又有人家到集上买回来冬青与水杉栽,没几年,也亭亭如盖,但看起来总觉得很别扭,像讲话古怪的外乡人。楝树在其他的地方少见,在村上却几乎每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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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树有楝树、杨树、榆树、椿树、泡桐、柳树、桑树和刺槐。后来又有人家到集上买回来冬青与水杉栽,没几年,也亭亭如盖,但看起来总觉得很别扭,像讲话古怪的外乡人。楝树在其他的地方少见,在村上却几乎每家都有。四月里光秃秃支开的枝桠上开出细细的紫花,全村都会有苦涩的香气。花落后结出楝果,像手掌一样的一串串绿莹莹的小果子,正好做小孩子们玩双陆、玩“点窝”的器具和满村巷追赶掷人的武器。可惜苦涩难当,不能食用(要是楝果能吃该多好啊,小时候我常这样想)。杨树也许就是书上讲的枫杨,长得又高又大,也少生虫子,夏天里一团浓阴,正好盖在房顶上。三毛家的门前,有七八棵大杨树,就像七八把巨大的伞一样,八月里刮西南风的时候,大杨树下面,岂非就是天堂。杨树会在四五月挂出一串串嫩黄的种子,像往南飞的野鸭那样,排在一起,所以村里人取名叫作“鸭娃”,它的柔嫩与可爱,需要特别的通感,才能将之与呱呱呢喃的小鸭子联系到一起。榆树飘榆钱的时候是很好玩的,如果村里飞满榆钱与柳絮的时候,一定会是春末的四月。金龟子也特别喜欢榆树,它们常在树干上凿出伤口来,好几只聚在一起,像吃酒席一样喝着由伤口渗出的树汁。椿树是不讨人喜欢的,我们好像不知道椿芽以后可在城里做成一道席间的美味,它一身怪怪的臭气实在是令人难以亲近。而且许多又大又肥的毛毛虫特别喜欢它的枝叶,常常趴在它厚厚的叶片上,一不小心,就滑下来,掉到你身上,让人又疼又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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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桐的花与叶子都很有意思。泡桐花又肥又大,像紫色的喇叭,它的枝干也是很有用的,村上熬麦芽糖的作坊里面,一定要取泡桐的树干来做转送糖汁的管道。泡桐的干是中空的,用铁条一捅,就是现成的水管。当然,村上人说一个人没有用,也会用泡桐来形容,其意几近于饭桶、空心草包之类。讲一个小孩长得快,也是用泡桐来形容,泡桐像把伞,三年就锯板,一个小孩由满地飞跑的顽童,变成能挑水割麦的少年,也就是三五年的工夫。柳树也是常见的,不过种柳树,可不是为了分别做诗,为了看它垂下丝绦的样子。柳树的枝干是用来做椅子的,所以过几年,柳树的枝条就要被砍一回,男人们劳作一天,家里又会多几把白簇簇的新椅子。因为没有专门拜过师傅,所以这些准木匠按心中的样子做起来的椅子,看上去就有一些古怪了。古话讲,房前柳,屋后竹,河边桑树一片绿。又讲究门前不栽桑,门后不种桃,所以,只有一排桑树,种在村后的小池塘边上。村子里没有养蚕的人家,桑树好像是专门为五六月里小猴子一样的娃娃们去爬树吃桑子,为那些爱臭美的丫头摘桑叶洗头发而生长的。在清堂家的后院里,还有一些刺槐,象牙一样细白的槐花香气扑鼻,但是槐枝上的尖刺,却让人敬而远之,就像孩子里面的坏家伙,这样的树,当然是少的。说到美中的不足,也许村里,还应种一些竹子。春天里,可以去挖笋子吃,孩子们想做钓鱼竿,也用不着千方百计去别的村子里讨要。一种树在村里扎下根,繁衍不绝,相信也要特别的运气。但是周围的村子里都有竹子,却一直未传到我们村来,这件事,的确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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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月份,谷雨时分,将萝卜籽撒到菜地里去。萝卜籽是绯红色的,像飞尘一样细小。一二周后萝卜秧子生长出来,绿色的嫩叶,红色的茎,像此时正在换羽的半大的鸡身上的羽毛一般,所以又被叫作鸡毛菜。

由密集的细秧中挑出来的鸡毛菜是初夏里饭桌上的一道美味,有一点儿苦,细小的绒毛微微地扎着舌头。一块菜地上,也只能挑出一二碗菜来吧,与这些过早成为盘中之餐的鸡毛菜们相比,幸运的兄弟姐妹将留下来,继续向下生根,向上成长,直到长出红艳艳的萝卜。

萝卜适合在沙质的地里生长,对于小孩来讲,沙地里的萝卜,轻轻一拔,就能拔出来。所以在■与小河的河滩上,在夏天的洪水退去后成长起来的萝卜,常会被来此放牛的小家伙们偷偷拔出尝鲜。要是在种过水稻的胶结的田地里,想拔起一只深入土里的萝卜,倒是一件麻烦事呢,有时候,将外面的萝卜缨子拔断了,也未必请得出里面的萝卜来祭你的五脏庙。

无数次去菜园里看萝卜长成没有,真正吃到萝卜总要等到七八月份,得到父母的恩准,拔出自己菜地里的一只萝卜,到池塘边将萝卜身上的泥洗净,坐在草丛里享用。将红艳艳的皮一圈一圈剥下来,拉出长长的一条,也可以用衣袋里的小刀子,将萝卜皮刻出几瓣,取出去皮的萝卜后,将几瓣皮收拢来,好像一盏莲花灯一样。好吃的红萝卜,上半截的脖子上,有淡淡的绿色,下面则如白玉一般洁白,甜甜的,又有一股淡淡的辣味。也有的萝卜特别的辛辣,强忍着吃下去,那也只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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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一担一担将长成的萝卜挑回家,将萝卜缨子剪下来,切碎喂猪。萝卜就如同一堆小山一样,堆在堂屋里,听候家里的女主人处置。

一部分会被埋到屋角的沙堆里,在漫长的冬天里,取出来做菜。埋在沙地里,是让萝卜不要过早地生出芽来,干掉水分,成了空心萝卜。不过沙子虽然有用,萝卜却是迟早会花心,所以腊月里拿出来烧肉的,多半是花心的萝卜,没有办法的事。

一部分会被切成条块,晒干,脱尽水分,然后拌上盐与辣椒,装入瓦瓮里。过上几天,就可以吃上用腌萝卜丝做的咸菜了。

还有一部分,会被放到腌菜缸里。一口腌菜缸,下面是小半缸红萝卜,上面则是小半缸长杆的白菜。为了将红萝卜压结实,缸顶还会压上一块长长的石块。

腌菜缸就放在灶屋里,慢慢地沁出盐水,发出酸涩的气味,但是要将缸底的萝卜压熟,总得等到窗外飞起雪花的时候吧。这时候,好像又回到了红萝卜在地里成长的时节,每一次你路过菜地时,嘴里都生出了津液。当窗外开始落下第一场雪,母亲同意在这样的寒冬里,奖赏你一只淡红色的压萝卜,你不会畏惧腌菜缸里刺骨的冰水吧,将棉袄袖子卷得高高的,将光裸的手臂探下去,由如麻的腌菜杆下面,捞上圆润的萝卜来。压萝卜结实、清脆、酸甜,又有咸鲜的香气,如果不是母亲的管理有方,一定会被孩子们当成零食吃得精光。

以上讲的是红萝卜,还有白萝卜,长长的体型巨大。还有胡萝卜,红彤彤的更深地钻在地里。这些在菜地里也是有的,它们像远房的堂兄与表兄弟一样,没有红萝卜来得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