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人流里那抹橙黄

从江岸起步，沿着中山北路向南，是挹江门，路从古城门下穿过，伸向这个城市的繁华。城门的两侧是斑驳古旧而又带着重新修补痕迹的城墙，它沉默着。我站在它的脚下，有远古的风悄悄吹来，在耳边匆匆而过。对面的护城河水在夕阳下闪着粼粼光斑，桃枝、枫叶、冬青正在秋天的风里摇摆着年轻的腰肢，几株紫红色的杜鹃花灿烂地微笑。路上，一个扎束马尾辫戴眼镜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一对小情侣依偎着缓缓而行，牵着小黑狗的老汉笑眯眯地走着。生活的细节凸现在这一刻，生活中的每一分钟和每一分钟的场景总是相异的，在同一地点的另一时空，那些已逝的流动的生活景象就像过去的光阴，不着痕迹地消失，春夏秋冬就这样一天天来临又离去，我们只是在市声喧嚣里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为柴米油盐的奔波里而忽略了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此刻，看眼前的风景，想着眼前的事，仔细发现今天和昨天，这里和那里，这棵梧桐和那棵梧桐的区别。秋暮的季节里，草地、小径，宽阔的马路上，落叶被风铺了一地，散乱的垃圾藏在草丛里，空气里的尘埃纷纷扬扬，然后，一点点悄悄落定。

你来了，你在路边，你孤单的身影在川流的人海里是一抹跃动的橙色，唰啦啦，你手里的扫把在清洁着街市的每一个角落，脚下的土地有唰唰的回响，而熙攘的红男绿女感觉不到，那纷杂的脚步近了又远了，他们的身影在时间的光圈里闪闪烁烁，有点魔幻的恍惚。多少岁月，你披着满天星月和霞光，在风霜雨雪里跋涉，你一直相信自己心里的那个天堂。一只簸箕，一把扫把，一辆推车，描绘着一天天的图景，踏着坚实的步履，在通往天堂的阶梯上一步步攀登，抬起头来，依然总是那样遥远。

路边那棵繁茂的桃树见证了你的快乐和辛劳，从桃花盛开到落叶飘舞。此时，一辆“红旋风”呼啸而过，灰白色的尘土弥漫飞扬，翻飞的树叶和滚落的废纸片循着繁华的街道漫游，你熟悉汽车尾气的味道，它们强烈地刺激和考验生命的呼吸系统，你的扫把在一下一下的动作中，吸引了形色各异的目光，你的喜怒哀乐被遮住半边脸的口罩遮挡。秋天的阳光灿烂里，你的眼睛充盈着笑意。在这条路上，的士、大巴、轿车、摩托和来往的行人，汇聚成喧嚣的河，一幕幕小小场景组合成不断向前流动的生活，琐碎而细密，快速移动在一分一秒消失的时光里。在自己心中竖起一道屏风，然后从缝隙望出去，感觉世界变得那么清晰。在那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枝叶里，一只喜鹊一次次光临又一次次离去，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快乐和喜悦的味道甜丝丝地在心里徜徉，你发自内心地乐意喜鹊喳喳地在天空掠过。那时你的心情很好，满身的疲惫和劳累不翼而飞，没有人知道那只喜鹊家住何方。那时天上的白云缓缓飘过，没有风，没有雨，你忘记了孩子读书的学费是否筹齐，家里的米桶是否需要填满，只看到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树，红红的花，忙里偷乐，乱中求安，即使是刹那，也有刹那的快乐，你追着喜鹊的影子，让阳光把自己的脸晒得发热，风度翩翩的潮男潮女在你的身边来来去去，攥着扫把的手心开始出汗，感觉热乎乎的。迎面一袭黑色裙裾飘飘的女郎姗姗走来，裾蛱蝶飞，袅娜风致，她的表情透着睥睨一切的傲岸，右手一扬，一个揉皱的纸团画着弧线轻轻地落在梧桐树下，她左手拎的红色提包在阳光下很耀眼，亮亮的光泽一闪一闪的。

你走上前，将纸团很快扫入撮箕，抬起头，在你的视线里，那女子的窈窈窕窕的背影渐渐消失。你突然想起那只喜鹊，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会不会到来，不知想起这些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生活中有意义的内容都在哪里。秋风秋雨，花开花落，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往前走着，在时针秒针的滴答声里，所有的背影都在渐渐消失。我沿着路旁的树荫，在恍惚里行走，阳光下，繁茂的梧桐叶在路面撒下模糊不清的如花状的光斑，掠过汽车的轰鸣和川流的人影，我想起初遇你的那个夏日的黄昏。暑气蒸腾，残阳如血，我从你的身边走过。那条毛巾是灰黄色的，环绕在你的脖颈，额前的一缕头发汗湿了，贴在额头，你黝黑的面容浮现一丝笑意，橙黄色马甲已经洗得不再光鲜，你微驼着背，推着三轮车，有扫把和撮箕相伴，夕阳把天空染得红彤彤的，城市美丽的光晕在那一刻环绕着眼前的世界：高楼的一隅，疾驰的汽车，行人的背影和矗立的高高的枝繁叶茂的梧桐。那时，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狗缓缓地边走边嗅，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你笑着说：“嘿，你找啥呢？”小狗抬头望了你一眼，继续沉浸在它的世界，继续探索。你家里的小乐是一只京巴犬，你像喜欢宝贝似地喜欢它，每当听到你回家的脚步声，小乐就欢天喜地地到门口迎接，那个时候，你忘记了疲惫和劳累，以及所有的艰难。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密布的皱纹漾起菊花般的笑容。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如同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一直在苦苦寻觅避风的港湾，可在漆黑的梦里找不到闪亮的航标，你的面颊在夏季的烈日下和冬季的寒风里煎熬得黢黑粗糙，纹路如核桃皮般沧桑，手上的老茧已累积成厚厚的盔甲。这些隐秘的痛在光阴的流速里化为淡漠，在相同又不相同的每一天里，你在这条路上流转。穿着深蓝色胸前横着宽宽红色横杠校服的中学生从身边走过，这些男孩或是女孩大多戴着眼镜，青春的笑脸蕴含着对未来的憧憬。你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时一切都是新鲜的，这个世界和你自己。新鲜的阳光里田野萌动着新绿，你脱下汗湿的衣衫去捕翩翩飞舞的黄色或白色，还有彩色的蝴蝶；飘着雨的山坡上你弯着腰一刀一刀地割着猪草，然后带着一身泥水背回家；背着柴禾在山道上行走，暮霭里，远处三两户人家正冒着袅袅炊烟，丰收的稻田翻着金色的波浪。当这一切都消失的时候，你知道这世上的春天是连绵不断的，每一个春天都是不同的。于是，你背着行囊走到这里，在这条路上，在霓虹灯影和闹市繁华里穿梭。你和你的同行在一个又一个新新旧旧的日子里，餐风饮露，披星戴月，让这个城市干净整洁。每当看见你，看见马路上流动的橙色，走在清爽的街道，仿佛有一片情感的陶片突然呈现，拨动着我的心弦，我知道，这是敬意。世上的任何劳作的成果都留下劳动者心血的刻痕，这刻痕幻化成具体的图景传递到人的内心。只是在大部分的时候，我们将目光转移到了别处，看不见那些隐藏幽闭的鲜活的瞬间，只注意那些表面的物质的喜悦和浮华。这些很是让人纠结。生活就像是一碗胡辣汤，五味杂陈，一切都在消失，一切仿佛又在重来，但永远不是相同的时空了。每天的早晨和傍晚，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车在这条街上川流不息。清晨时，街头卖早点的男人忙忙碌碌，赶早班车的女人打扮妖娆，拿着煎饼大嚼大咽，不再端着淑女的架子。上学或放学的孩子们永远嘁嘁喳喳地涌进或涌出校园，喧闹的大街上不时会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不知是庆贺店铺开张还是新人操办婚礼，啸叫的救护车会在夜里呼啸而过，让平静的心本能地抽紧，它在提醒或告诫现实世界的痛苦和隐秘埋藏的无常，总是偷偷地蛰伏在某个角落，冷不丁跃起进攻或偷袭，这世间的快乐和幸福就是在平淡的每一分钟里。那红尘万丈里的光和影，不断膨胀的需求与欲望，终究是一片浮云。

春天了，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在这条路上，奔驰、宝马、桑塔纳和奥迪、奇瑞，一辆辆驶过，行人络绎不绝，我又见那抹橙黄，只是换了容颜，拿着扫把的她很平静地说，在这条路上，你倒在工作车旁，安详地走了。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百感交集。站在高大的梧桐下，你的笑容梦寐一样浮现，那些琐碎的细节，某个时间的片段，曾经的劳作，滴洒在路面的汗珠，终究浸入这里的每一寸空间。生命是一样的，所有的生命都会在自己的路上留下一道轨迹。

现在，姹紫嫣红开遍，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