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记
草木的姿态
初次看到枇杷,是多年前在重庆,一眼就喜欢上它温润的样子。脚步在纷繁的忙碌中停下来,斜歪着身子,屏住呼吸,对着她凝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感觉说不出的特别,就像第一次看到某个心仪的人一样,思维有了片刻的停顿,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相识了。然后我知道了她的芳名:枇杷。
首先让我想起了那件千古乐器“琵琶”,好听的名字!仅仅两个字,却跨越古今,唱响千年。朱唇微启,就淌出一些优美的曲调,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如山泉滴水的纯净,如暮鼓晨钟的空明。琵琶又称“批把”,原是游牧民族骑在马上弹奏的乐器,大约在魏晋时期,正式称为“琵琶”。
我最喜欢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好梦难留呵,燕子倏然又飞去,空留小径花泥香。这样的景致原易人愁肠百结,再想起和小苹倾心相爱的情谊,更加使人心醉了。而那深深的相思又怎能光靠这细细的琵琶弦来诉说呢?如同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女子,不过是借助幽怨的琵琶,把一切的喜,一切的忧,一切的爱恋与心酸,都化为点点音符,归入风尘,悲壮成一个永远的姿势罢了。古往今来,琵琶美妙的乐声,不知抒发了多少人心中无尽的情怀,道尽了多少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纳兰容若和卢氏,晏几道和小苹那样的千古绝唱。而众多词人墨客对琵琶的倾爱和描述,更让琵琶具有了千古佳人般内敛而含蓄的内质。“犹抱琵琶半遮面”似乎也成了佳人的代称。想是这样的女子才真正懂得美丽是无需言说的道理,有时只是一个飘忽的眼神,微动的嘴角或慵懒的坐姿,却蕴了千般妩媚,含了万种风情。
我对枇杷这种情结,想是因了它们和这件千古乐器的同名而有了惺惺相惜之意吧。据说枇杷树只是因其叶子酷似琵琶而得名。枇杷的树干既不能做琵琶,也弹不出叮咚之音,她只以最安静的姿态呈现给世人一份喜悦,以最静默的语言守候一份收获,或许,她也能在盛夏给你一份清凉,给寂寞的生命一份绿色的慰藉。枇杷树不仅因为名字好听颇受众人推崇,更因其树形美丽在古诗词中留下了众多芳影。杨万里曾经在一首诗中形象地描写枇杷叶子:“大叶耸长耳,一梢堪满盘。”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听雨滴打在枇杷叶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那该是人生最动人的乐曲吧。“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杜甫)的五月,沐浴在阳光明丽的枇杷林里,脱口吟出宋代那句“难学权门堆火齐,且从公子拾金丸”的诗句,仿佛亲见大诗人陆羽在枇杷树下与稚童捡拾满地金果的喜悦。细细把玩着枇杷的可爱,惊叹大自然的造化真是奇妙,如何就孕育出这般小巧可爱的果子?又低唤了几声她的芳名,不禁心生爱怜。想起那生于北方,与她有着一般容颜的杏,原也得天地之灵气,有着更强似于她的美丽容颜和品性,皆因她“活色生香”,“花中占断”这样的美誉,不仅没有得到这般让人怜爱的名字,还编排了那么些个“红杏出墙”、“风流第一”等等的“情事”安排在她头上,真是百口莫辩。这一南一北一般相似的两种果实,其命运却是这般不同。
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很多时候,迫于某些压力,我们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摆布。总有些外力是我们无法左右的。从古至今,有多少胸怀大志之人,却因了这种无法改变的外力约束,郁郁寡欢,消极堕怠,空让一生梦想赴水东流;又有多少人仅凭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功力就扶摇直上,官运冲天。
想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也实在有失公允得很。但植物却并不因此而存丝毫芥蒂,哪管“绿杨烟外晓寒轻”,依旧“红杏枝头春意闹”。很多时候,我们这些号称世界主宰的人,反而不如这小小的植物更让人心生些许敬意。
每一种人生都各有其精彩,每一种植物都自有其芳华。即便是大地上最平凡又最普通的草,不知道又给予了人类多少无私的馈赠与智慧,你会在它们最质朴最无私的人生里读到最感人的诗篇。你在这些无字又亲切的文字里陶醉并且沦陷,从而使身心得到沐浴,所有关于美好、幸福、快乐、纯真的记忆,也会瞬间从胸膛里冉冉升起,旭日一般清新又温暖。恍惚间,你以为是站在家乡广袤的田野里,四周荒芜人烟,就只有你和茫茫的青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首白居易十六岁时应考的习作,成了歌颂草的坚韧精神的千古名篇,也成就了诗人文学上不朽的地位。然而不也正是生物的一枯一荣,才触发了诗人的思潮,让年仅十六岁的大诗人感受到了天地的苍远和永恒吗?一种轻愁忽然弥漫了整个心田,我仿佛触摸到了时间的流动。
逝者如斯。岁月的风尘究竟掩埋过多少光鲜的生命呢?
其实自然的荣枯,早已将人的生生死死蕴含其中。很多时候,人穷尽一生也未能彻悟,但对草木而言,无论荣枯都是一种本分。春萌秋萎,一生足矣。
尘埃里盛开的花朵
紫花地丁。美丽的。一片一片开在路边、田野、沟渠旁。
似乎是过于羞怯,它们尽量矮着身子,嫩绿的叶子屏风样围着一簇簇紫色的小花。那紫是朦胧的,雾一样的一团,而花又是这样细致而娇小,使原本有些荒芜的景致有了种梦幻感,仿佛某些隐秘的故事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它们的花实在是过于微小了,微小到它们需要整片整片地一起盛开,来创造一种浩大的声势。我想要欣赏它们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探寻的脚步,把身子放到最低,像它们那样把脸尽可能地贴近泥土,才可以闻到那一丝细弱的清香气息。但即使如此,也仍然辨不清它们的形态,甚至它们的色彩也过于平淡了些,朦朦胧胧的总让人看不真切。如同那些初春被遥看近看的草,如同那些风吹水流的痕迹。
我不忍踏足,似乎只要轻轻地把脚放下,就会听见它们细若游丝的呻吟。我只好坐在它们旁边,守着它们。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它们集会的场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旷野,却依然那么安静,不喧哗。它们在贫瘠而寒凉的土地上端坐,安静恬然的像一位秀丽的女子,脸上有着一抹淡淡的羞涩。在它们眼里,世界一定是祥和的吧?它们无边无际在眼前蔓延而去的感觉,真的是难以形容,比之那些艳丽而硕大的花朵,紫花地丁的朴实与静默,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