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啊荷塘
盛夏正午,久雨初晴,我来到与市区毗邻的荷塘。这是一处典型的北方荷塘,方圆足有百余里,纵目远眺,圆润肥厚的荷叶托着红白相间的荷花,一眼望不到尽头。那盎然的花,有的娇艳欲滴,开得正盛,纤细的腰肢亭亭玉立支撑着硕大的花朵;也有的红萏耸立在碧水之中,待放的花苞似注满氢气的气球,凌空欲飞。而那铺满水面,直接云天的青青荷叶上,正有点点水珠滚动着,如同夜空中闪亮的星星。“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宋代诗人杨万里真是把盛夏荷塘的景象写到了极致。
生活、工作在北方,对中原地区白洋淀、北京颐和园昆明湖等地方的荷花多有光顾。而这些年,对于江南的荷塘也不乏领略,杭州西湖、苏州拙政园里的荷花让我多有感悟。我觉得虽然同是“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但北方的荷塘开阔无比,且有高高的杨树、柳树做背景,让荷塘平添了几许粗犷与野性。而南方的荷塘则显得娇小玲珑,坦荡素洁,多了几分柔婉与娟秀。但无论南北各方,只要有荷的地方,便总能营造出一种清幽静美的氛围,在荷塘周围漫步,空气是清新的,风是凉爽的,冥冥之中,仿佛感到荷花荷叶似在悄悄攒动,喁喁低语,诉说着红荷与绿叶之间的绵绵情意。
在中国,我们的祖先早在3000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荷的实用价值:采莲子为粮食,挖掘藕根为蔬菜;至少在2700年以前,就已经开始栽培荷花。荷花也称莲花、芙蓉,《诗经·陈风》中记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汉乐府》中有一首歌唱男女采莲情趣的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是我国最早直接描绘荷花形象的诗歌。此后,历朝历代咏荷的诗句不计其数。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曾有著名的《爱莲说》,褒扬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空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自此,荷花的文化品格声誉陡增,在中国可谓童叟尽知。周敦颐对荷花的褒扬,与儒家倡导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同出一脉,所以荷花被誉为“花中君子”也是实至名归的。
盛夏的微风徐徐吹来,隐隐透露出对红荷绿叶的眷恋,徜徉在荷塘边蜿蜒的小径之上,仿佛听到江南的采莲女荡着小船吟唱着《采莲曲》款款而行。我国古代,以《采莲曲》为题的咏荷诗不胜枚举,如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李白也写道:“若耶溪旁采莲女,笑摘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读了这么多流传至今,脍炙人口的采莲诗,让人感到赏荷与采莲似乎只是一种极富诗意的行为艺术了。事实上,赏荷与采莲并非一回事,采莲首先是一种劳动,特别是在江南,众多人采莲的目的是要维持生计的。台湾作家林清玄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持一田莲,使它开花结实。”在莲田收获的季节,采莲是一项十分辛苦的劳动,莲田里没有可以划桨撑篙的莲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烂泥里,还要时时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蛭。那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竟是莲农辛勤汗水的浇灌,它与其他稻菽五谷同样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呢!
北方与南方荷塘的区别其实并不在于粗犷与曼妙,本质的区别是,时至今日,北方的荷塘仍以观赏为主,而在江南,还有许多以种莲、采莲为生的人。岁岁年年,他们用辛勤与汗水在莲花与莲叶之上,书写着一首辛劳的诗。古典诗词中营造出的采莲女子,款款柔情和曼妙的身姿,或许只是当时少许的富家女子在莲子尚未成熟时,泛舟水上观赏莲花,顺便采些细嫩的荷叶、莲子尝鲜吧。这样想来,每临荷塘,看着眼前 “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时,便会想到莲农的辛苦和莲子的来之不易了。
荷塘周边的熏风不断送来清爽与芬芳,徜徉其中,耳畔似有一曲柔曼的旋律伴着淡淡的荷香飘向远方。是想象?是幻觉?都不对,啊,是天籁之声!守住内心深处的一份空灵,面对温馨柔情的荷塘,任谁都会听到那一曲天籁之声的。千百年来,是劳动创造了美好的生活,那么来自天边的“采莲曲”,理应是了却了衣食之忧的普通劳动者美好生活的写意。
【作者简介】
王本道,一九四七年八月生于哈尔滨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盘锦市作协主席。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灵的憩园》《感悟苍茫》。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散文选刊》等报刊。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