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般的夏夜
橘色大太阳掉进了竹林上空的那团乌云里,乌云倒给噎住了似的,动也动不得,跑也跑不动,愣在空中。乌云的子孙们跑过来替它解围了。它们从天幕的各处涌出来,奔向那乌云,抚摸、缠绕、拍打它,这乌云终于来了精神,撑开爪牙,扑扇着翅膀,在云阵里翱翔起来。最终,云们融汇、交织在一起,燃烧成一摊五彩斑斓的大云。竹林上空红彤彤一片,像被喜悦勾兑过的脸颊。
布谷把目光从竹林上空收回来,坐在门槛上欣喜地想,可以出发了。这么想着他揉了两把抬酸的脖子,站起身来跳进屋取了毛巾端起搪瓷脸盆就往外冲。母亲从灶房里追出来,喊,哎!吃过晚饭再去。布谷大声说,吃完饭天就黑了。母亲抿嘴乐了。天黑了再洗,那不更好?八岁的布谷就把脑袋低了下去,立即望见了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以及两条瘦腿之间比田螺屁股大不了多少的那个玩意儿,便迟疑了起来,终究,羞臊的感觉还是爬上了他的小心房。
但是,再多的羞臊也挡不住马上跳进精养塘的冲动。布谷把毛巾在颈上挂好,倒扣脸盆到头上,两只手把脸盆边沿握紧了,然后他就奔跑在了他家西面曲折的窄道上,任母亲在他身后怎么喊他都当听不见。从他家到精养塘有四五百米,大概在两百多米时候要拐一个弯接着去往宽大的灌溉渠。这个时候灌溉渠上人有点多――黄昏是一天中人们最有闲心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趁着这个把小时来到这位于村中央的大路上走一走,为的是碰见谁就跟谁聊几句,当然他们都是大人,孩子们对这种透着正经气的闲谈不感兴趣,他们大多跟布谷一样觉得这段时间最好用来撒欢,而撒欢的最好方式无疑是到清凉、洁净的精养塘里去扑腾几下,闹腾一阵子。
冲过这段灌溉渠就是精养塘了。已经跑上灌溉渠的布谷把脸盆边沿抓得更牢,加快了步速。灌溉渠上有端着碗边吃边聊的人,有扇着蒲扇迈着方步伺机停下来聊天的人,更多的人已经寻到了今晚的最佳闲聊搭档,三五成群地围站在路心、路边,也有人靠着树的,有人蹲着。虽说是为了闲聊来到了这里,但他们的聊天总是不能持久,聊个一两句,就停了,并且句子都很短促,归究起来是因为此际他们的心过于闲散吧,有得聊就聊,没得聊就不聊,这样才能体现出悠闲的意义来。但是如果突然出现一桩可爱的事情,他们也必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就有布谷好受的了。瘦高个儿、大嘴的桃叔看到路过的布谷,忙扮演起捕捉小鸡的老鹰来。就见他猫起腰弓起腿变双臂为抱猎姿势,迎向布谷,挡住去路,嘴里还嬉声喝道:这是哪个人家的小孩?吟秀你给看看他那小螺丝卷,跟我们王家园哪个男人的大螺丝卷像。
叫吟秀的女人立即就恼了。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可辨出不来,叫你家那位去辨吧,她全辨得清。
桃叔原就未打算接她的话,呲着大门牙开怀笑着,遛达着向另一堆人群去了,却也忘了去捕捉布谷。但绰号叫蜈蚣的柱叔马上接手桃叔的任务,不急不迟,布谷刚窜到他身边,他就一把掀开了充当帽子的脸盆。其实不用看脸大家都能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但等脸盆里面的真相被揭示,大家都装出吃惊的样子。
原来是有金家的小子啊。柱叔吓唬道,站住!不许走!要走的话把螺丝卷留下。
布谷推开围袭他的人闯开了去。吟秀在冲着他的背影喊:
布谷!慢点跑,我家木忠也在精养塘洗澡,你洗完了记得叫木忠一起回来。
布谷应了声“哎”,把脸盆移扣到腹前,别别扭扭地继续往前走了。
其实布谷大可不必有人调笑就马上变得含蓄。小男孩光个身子在王家园里跑来跑去再正常不过了,据说桃叔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整个夏天都光屁股在河里摸鱼弄虾呢,直到有一天太阳太大照出他那个地方已经长出了一点毛毛的尖尖,他才吓得赶紧主动终止了裸露生涯。天是大家的,地是大家的,河和路都是大家的,只要是毛毛还没冲出身体,那东西还没醒开,想怎么光就怎么光,爱怎么走就怎么走。
布谷当然知道一个小男孩可以享用这样的优待,他只是暂时不太习惯公示自己的裸体而已,尽管,他打心眼里觉得在燥热的夏天不穿衣服简直是太舒服啦。在他七岁之前,父母从不允许他下河。不知道这规矩是依据什么订出来的。也许是因为他们辈上曾经有过一个七岁淹死的孩子吧。可是,过了八岁就淹不死啦?所以呢,这个解释根本立不住嘛。只能说,王家园的父母比较自由,想怎么订规矩就怎么订。不需要理由。
算起来布谷亲身体会到裸身去往精养塘的愉悦时间并不久,因为这个夏天才刚到来。换句话说,布谷最感幸福的时光刚启程几天。他不指望像桃叔那样裸到十四五岁了,即便只是可以裸到十二岁,布谷还有整整五个夏天可以这么畅快自在。五个夏天啊,如果幸福是节日的专利,作为男孩的布谷这节日可真够长的。天气还没热到可以下水时的那些夜里,布谷常因激动不舍得睡觉,放任自己沉浸在窃喜中。作为一个孩子,这个夏天他首次尝到了想象的愉悦。
精养塘里已经布满了洗澡的男孩。应该说,除了少数几个胆子太小的男孩外,王家园的男孩们今天都来精养塘洗澡了。说到底在河里洗澡是每个男孩都喜欢的事。可是,想洗澡为什么没人去别的河里啊?王家园又不止精养塘这一条河。这话可是问对了。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简单说吧:其他的河现在都不顶用了。它们不但臭,而且淤积。别说跳进去洗澡,就是走近了都难受。臭与淤积的原因也很简单,大人们大前年起被容许拓宽劳动收入面,此后,王家园的地上出现成片的麻,成熟后的麻需要浸泡一番再漂洗过后才能变成可以卖钱的白色植物纤维,水就是这样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就变成了发家致富的牺牲品。
精养塘能够逃脱这一噩运,似乎是大人们心照不宣的结果。总要留块水可以供大家淘米、洗菜、洗衣服用吧,毕竟人要吃饭、要穿衣服,水井里的水总是不够用的。精养塘正适合作为这个幸存者。
由于早先生产队的时候它是专门整修出来用于养鱼的缘故,这塘子的两头是被平行的两条灌溉渠截住的,这两端的底部在高于外水约半米的位置埋了管洞,这样其他河里的水通常就流不进精养塘里去,而譬如在被注入了过多的雨水涨得太高的时候,精养塘里的水却可以排掉一些去往别的河。并且,为了确保这精养塘绝无被外水中和的可能,那两条管洞的口子处是设了闸门的。有意思的是,从来没有谁被规定去管理这闸门,但一旦这精养塘里的水蓄积过高,总有人及时去拔开闸门泄水,同样,也会有人在水泄到适度时及时把闸门关闭。应该说,大人们人人都养成了自觉维护、保养精养塘的习惯。这习惯由来已久,一定是自这精养塘辟立以来就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