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及丰满的丘陵(八章)
森 林 我想让你去我童年去过的那片大森林。她就是小人国里一个洁白的女孩子,站在森林潮湿的黑土上,苔藓干的湿的重重叠叠,她要被它们绊倒。没有藤缠着树,那是她的小人书上的画面。但是这片森林同样惊心动魄地充满着阴影和浓重的绿。一只鸟儿大叫一声,翅膀划过交错的树枝空隙处的蓝天,然后便持续地静止下去了。远远的,她果真听清楚了另外一种鸟儿喊的是“布谷”,短促的两声连着喊出来,在繁茂的叶子背后小心翼翼地张望,羞涩地不再叫起来。
不要惊动她,就让她站在那片森林的中央。我看着她的背影,四岁的小女孩,你笑了,最可爱的时候。她看见那样大的叫声的鸟儿从容地飞过去,森林里有风此起彼伏,所有的树木花草沉浸在一种简单的音阶里,她的胳膊打开在风中,风从背后吹来,几乎吹透她,她和森林一起舒展了一下身子,轻轻地摇一摇,河流继续哗哗地走着,那白银一样的闪光诱惑着她的脚步。
柳树枝条垂下来浸在水中,有清灵灵的苦香,白茫茫的河水满溢过去,她在河边蹲下,头发浸入河水里,河底的卵石波光一闪,她的头发在河水里是幼弱的一把水草。她在柳树下洗净头发继续前行。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从哪里进入这片森林,又是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离开。她记得来时的路上,有一棵高大的栗树,她坐在马车上知道栗子是一种很好吃的果子。整个夏天她便在这片森林里思念那棵高大的栗树,等待着他们有一天从那河里走上岸的时候宣布他们就要沿着原路回去,而她一定会与这棵古老的栗树重逢。
她是河里淘金人的小孩。整个夏天,她从木屋中走出来,世界以她为中心向外散射出太阳那样细密的小路,她感到闲适,但是她常常就站在森林的中央一动不动。
我轻轻地把她抱起来,我爱她,因为她在那样小的时候就被一片沉默的森林拥抱,那样拥抱的感觉她这一生也忘不了了。
丰满的丘陵 我爱那片高高的丘陵,它们是泥土是沙子是红柳是刺棘,是坟地。那土总是湿润的,走上去感到温软炙热。冬天是厚厚的雪,大风在这里更用力地刮着,从这里吹来的味道,带着惆怅和缠绵。你害怕吗?红柳枝上挂着也许是逝者的物件。我们曾经是那样的害怕而热爱,然而许多年过去以后,剩下的只是热爱了。那暖暖的,静静的,温情的气息,从那沙地里丝丝缕缕地出来,怀着无辜和小心,它们说,知道你并没有忘记,这一块高高的丘陵……这里有冈字形的电线杆,发出咝咝的声音,这声音传到河对岸去,到更遥远的戈壁荒原去……
许多东西都变了。长长的小巷,两边是土墙,泥巴和着稻草,刷了白灰,不久白灰又在慢慢地剥落。我们尖叫,大笑,哭泣,慢慢地走出门去,轻快地飞跑回来……小巷,两侧是许多许多的深深庭院。每一个庭院纵深下去,里面有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人。它就是从这里抱出去,抱着它的人慢慢地走,走出小巷,走上河堤,向东,太阳出来的地方,那金色的光和扬起的沙土迷了人的眼睛。这柔软的沙丘啊,它便深深地埋在了这里。在那片红柳里沙棘里开白色花的苦豆子里,它那么小那么纯洁就像苦豆子白色的花朵进入到干净的泥土里不愿醒来。它的嘴角的微笑在说,“后来她一直没有把我忘记。她的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天上的一颗星星无比的闪亮,她会知道那就是我啊。她是一个那么喜爱看星星和月亮的女子。”
它会喊我姐姐。脆生生的。而不是就这样干干净净像一只美丽的青蛙被埋进了土里。在我们无知无觉的时候我们已经懂得去探看它——这还没有出世便已死去的男孩。它乌黑的头发和眼睛,粉红的嘴唇,张开小小的手扑到我们的怀里,它的膝盖大约总会沾着泥土回家……我们把世界上最美的画面给它也给我们自己。它是小天使,所以它永远是美丽的洁净的,那翅膀扇动的风与我们的睫毛对话。我们沿着河堤走,走从前它走过的路,向着这片柔软的沙地丰满的丘陵走来。大约就是这里,你在地底下,我们在上面,想要伏耳在地上与你说话。风又吹起来,哗啦啦的一片响,树叶啊花朵啊许多不知哪里来的物件在风里飘。我们黑色的头发也在飘,三个少女站在丘陵上,红柳的花可真美啊,那样热烈,那样喜悦,我们知道你会喜欢。
许多年过去了,这世界上最温情的一片土地原是因为有你栖息着。那丘陵下面便是蓝色的额尔齐斯河,漆了桐油的木船在月影里晃。多么安宁,就像这三十年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像我们还在那小巷里的某一个庭院里,那里有绿色的纱窗,窗子把河水流淌的声音,苹果树摇动的影子,月亮温柔目光的注视,都漏进来啦。所有从前的那些夜晚那样甜美。我们仰面睡着,它扑扇着翅膀来来回回把我们仔细打量。
艾 蒿 草木珍贵的香。我想给你说说家乡那座山谷里,艾蒿在夜里流动的绵沉的香。许多细微的感觉——注视的一瞬,闻见的刹那,偶遇的凝重,无法在转身后一一描摹,无法说出来,哪怕用着低声碎语。就像月亮朗朗静静地照着大地——若你迎着月望去必是无言而心下惘惘地,是流转后的岁月,呈现的一朵叫艾蒿的小黄花。
艾蒿并不美,灰白色的枝叶,花是极小的黄,花苞外有一层灰白的叶护着,那极小的黄几乎看不出来,也近似于灰白色了。它们要生便是在山谷的低洼处,大片地蔓延到山脚下。喜欢纯净凌厉的雪水化作的活泼温和的溪水,溪水也爱它们,从它们密生的中间流过,清亮亮的。我还记得那座长长的平铺的木栈道,两边是及膝的艾蒿,七月的艾蒿,枝叶挺拔,在月光下明朗地笑。花苞俱合而香气不减,是山谷低处流动的密密实实的云,稠厚的,结实的,含着暖意和善意的,在这样的夜晚仿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你踏实和信心——世界多么小而美好,山谷外的欲念、纠结,俱不存在了,或是离我那样遥远,原可以与我无关与我无碍的人和事,只是开了谢了,毫无半点馨香,苍白而壮大,锐气而促狭,虎头而蛇尾。
在艾蒿流动的醇香的森林里,山脚下,想要有书信递到夜里的山外去——可以雪夜访戴的人不多,看似零星,然而永远在那里。这许多年里,他们给我信心、抚慰,责我的错处,爱我心底的好,护我,不要那心怀恶意的人靠近前来。正如我爱着的艾蒿,素朴,在每一年的端午斜斜地插在门楣上。遇见时,总会心下一动。它们无论在山里,还是在城里,总如初见的喜爱,想要迎上去,因为它们正迎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