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童年的江
横在我的居住地与老家之间的江叫飞云江。飞云江位列浙江的八大水系,与瓯江一样,数千年前,就有人类在两岸繁衍生息。在我的少年,飞云江上还没有一座大桥,隔江过水,全靠人工摆渡。在我大约15岁时,老家才有了机动船。潮涨潮落景致各异。潮涨时,芦苇、咸青草籽浸水,江水滔滔,白鸥斜飞;潮落时,涂滩尽现,路边、垄间,尽是洞穴,“涂蟹”遍地乱爬,稍大一点的叫蟛蜞,举着两条长毛的大螯,它的洞穴也大,你堵住这头,它从那一头溜出。空气中弥漫着野草的气息。野鸭呢,在稀疏的芦苇与咸青草籽间,在远处的沙渚上,飞翔,嬉戏。这时的江埠头,因潮落已远远落到江心。我们过渡,要脱了鞋,打赤脚,踩着泥泞的涂泥,一步一滑地向着渡船迈去。
夏天还好说,冬天那个冷呀!用冰寒彻骨四字也不为过。所以,六月天,我是喜欢回家的,无聊了,没事干了,我就经常溜回老家,坐在渡船上,又清凉,又有趣:野鸭嘎嘎,咸青草籽迎风飘荡,在落潮后的沙渚上,打沙人一上一下地运沙,心里特别羡慕。他们和鸥鸟可以在落潮的江心和睦相处,自由地停留,有着谜一样的诗意,何其惬意、爽快。
所以,我的心中经常有这样的画面:静谧的午后,野鸭在“嘎嘎嘎”的练习着飞翔。我酣睡在一片芦花中,寂寞的,是苇叶上的时间,有嗡呜像蜜蜂一样的轻响,江水上涨后,小蟹们吐着白沫,爬到我的身边,用它细小的爪轻轻挠着我的裤管。我咬着草茎,心事漫开来,是那么的空旷、寂寥。
有一天,我突然有了冲动,想写写关于飞云江的诗。儿时飞云江的一切,是那么的和谐——人,野鸭,咸青草籽,芦苇,蟛蜞,他们散置着,随意地组合,好像是谁随手一摆——就是一幅上好的写意画。“在沙渚/只感觉言辞的神秘/小鸟的趾爪/或野鸭的篆印/漂浮在空中/一点一点一点/打沙人已远去……” 那是1992年夏天的某一天,我打算自费出版一本诗集,正在整理诗稿,突然灵感来袭,这是没有先兆的一次写作。我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六句。这时的我,思维空前开阔,在诗中努力表达着什么,传递着什么,“野鸭”,“芦苇”等现实的物象,引出了我心中的许多哲思。吴晓教授在一篇评论中说,《无题》一诗写得纯粹,理性的光芒弥布全诗,在此,诗人对历史的瞬间把握得那么深刻……在纯粹的诗境中隐隐透出一种历史感、哲学感和神秘感。
在无聊的时候,我喜欢独自到江边走一遭,人多的地方,我不去,我喜欢去无人寂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一想心事。生活中的种种不快,随着斜阳拍打苇叶的声响,渐渐落去。“晨雾里沙子还有点湿 /一只野鸭,与柔曼的江风/蹲在芦苇深处 /空气是这样的虚无 /我们已蹲了很久…… ”这诗写于2004年,两诗中间相隔了12年。有人说诗歌的场景应该是开阔的,深远的,富有人文气息的。诗歌的意境应该是超越地域,超越灵魂,超越自我的。斯言诚是。从1987年算起,我差不多有二十多年的写作历史,20年间,我尝试过各类风格的写作,觉得诗意来源于生活的,诗句才有展开的可能,作品才会比较扎实。因为在进入诗境的那一瞬间,诗人的身心很纯粹,有如神助,你的笔将把你带到宏大、抽象、悲悯的诗境之中,平时的所思所想在这个时候显得分外重要,它无意中泄露你灵魂的震颤;对自然的一种发现;对时光的一种追问;甚至捕捉到时间与命运的律动。但一个诗人时刻保持这么一种纯粹的状态,谈何容易。作诗《江湾》:“我要将三两只野鸭的振翅声/归到这一片静谧里/此刻/嗡嗡爬行到苇叶上的时间/以及摇曳时间深处的寂寞/最为迷人//移动的云层下/我躺在阳光与芦花间酣睡//忙碌的小蟹/以及小蟹嘴边轻吐的白沫/和我无关/缓慢上涨的江水/和小蟹无关。”
这是和宁静的心境相契合的静谧之境,飘逸,疏朗,有着中国画的留白,努力捕捉天籁的声息以及生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