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故事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哈哈，这倒是阴谋，然而也是用旧了的阴谋！”张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壁报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则短评，确实颇为锋利。然而X县人大部分似乎都没注意。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还猜不透那中间的玄虚。不过，济民，无论如何，他这一手的确有强心针的作用。”
二老板虽然不作声，他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老是乌溜溜地在那里转；机警而又颇露凶相的眼光时时从陆紫翁脸上扫到周老九脸上，然后又扫回去。
“瞧过去是真的。”
胡四觉得自己要失败了，便也连声打岔道：“不用争了，不用争了，各人各相。”
“张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使唤，没有办法……”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我和君芳一路来，”云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许多人老钉住我看。交头接耳说鬼话。”
“混蛋！”
“你这小鬼！你倒有脸说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东门卖豆腐干的？”
“不行！胡四还有阴谋。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谈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厅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语，说‘君子不为已甚！’据君芳猜来，一定是胡四已经和那边妥协，又在欺骗君芳的父亲。”
张不忍皱着眉头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慢慢地说：“我要是也不去，以后便不用对壮丁们说话。我是去请愿，并没违法，何必神经过敏。”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手差不多，乃至跟万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来，也还是一样的手。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是你！哦！”张不忍看清了门外是程子卿时，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说。
“我提议一个折中的办法，”主人陈维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语气变温和些，“不忍兄说爱国是国民的权利和义务，我们这‘国魂武术社’既以爱国为宗旨，便不应当规定有什么入社的资格，——这解释，理由是有的，然而我们既然名为‘武术社’，就已经定下一重资格，这资格，是什么呢？就是‘武术’，所以兄弟提议，社章上规定，‘凡谙习武术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孙老二突然跳起来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陈维新摇摆，“大家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了办法了。干脆一句：要进社的，得找铺保！”
三个人对看着，末了，赵君觉和朱济民同声说：“加上密司潘才得四个人。……”
新县长坐在马上，多威风，这才像是能够保境抗敌的！陪同新县长检阅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赵缉庵；有胡四，也有陆紫翁。胡四跟陆紫翁时时交头接耳。
看热闹的闲人们哗笑着，争先恐后地挤拢来。有一个年纪大了几岁的男子拉着一个年青的歪戴打鸟帽的肩膀说：“老弟，积点阴德罢！你们怂恿她闹，要是当真关她起来，难道你肯给她送饭？”歪戴打鸟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挤。
“嗯，六房里太老太爷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个个都是看他们大起来的！嗯，树无百年荣，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爷的末堂少爷，太老太爷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后来就跟二少爷不和，一个铺盖出码头去了，听说也成家立业了，——只他不是我黄二姐陪房的。”
“咳咳，是，——不是那个，”程子卿满脸通红，眼光看着地下，“这回，不是来偷听张先生的话，不敢，……不是他们叫我来……”
“对呀，我说是有作用的。”
“怎么没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两两偷进来了。一律化装。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头卖膏药，有的是变戏法的，有的是装做和尚，顶多的是扮叫化子。县长忙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调查汉奸！”
“他们竟敢指摘我们贩运私货么？”是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他歪着脑袋，脸对着墙，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画。
“她不能理解？”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货，还轧在那边，运不进来；这里张八他们又闹得满城风雨……”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县长为了想方法捉女汉奸，三夜没睡觉；后来决定派了县长太太亲自出马呢！”
张不忍没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个进来的，是赵君芳。朱济民定了定神说：
“这里的妇女知识分子真糟！”云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张不忍的身边去。“谁的请帖？——周九，哦，房东程先生的东家，商会会长，请你干么？可是，不忍，这里的知识妇女跟家庭妇女同样没有办法！”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张不忍劝黄二姐回去，保卫团也突破了闲人包围进行他们的职务。赵君觉站在亦我轩门前叫道：“不早了，章程还没讨论完呢！”
“就是壮丁训练的代表，去见县长请愿，要求发枪，打靶，教野操。”朱济民回答，“本来孙二和陈维新也是代表。可是他们刚才派人来说，他们都不去了。”
赵君芳点头，却眼不转睛地看着张不忍的面孔。
“喂，老九，二十年前，黄二姐的手，不是我们都捏过么？可是黄二姐还是黄二姐，暗底下摸着她的手，不会当她是什么少奶奶罢！”
校长和几位教员站在一带雪白的围墙前指东点西说话。校长这时的脸色跟那天在茶楼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难忽然压到他头上。
“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云仙叹了口气，半晌后这才说：“君芳告诉我，他们造的我的谣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这双手会闯了乱子！”
“近来，宿将纷纷起用，贵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罢？哈哈！”
“说是准备空防，跟禁止采树叶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员朱济民回答。“校长说，上回粉白，还是他掏的腰包，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员公摊呢，剥削到我们头上来了。”
朱济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个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来对张不忍悄悄地说：“你那个代表，还是不要当了罢。两个已经不肯去，你又何苦独个儿顶枪头。”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有时却摇着头说：“白跑一趟。今天那一处，连四至都弄不明白。”
“我跟她们谈了半天，‘唔唔’，‘话是对啦’，老是这一套。我请她们发表意见。她们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这东西，问了许多话！”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麻面汉子只用两手摸着脸，承认了理屈。可是长衣人还不肯下台，看见有人从中心小学走出来，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长，看这些广告，一边双份，一边单张，可不是带的不多么？”
“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
张不忍夫妇住在县里“最高学府”中心小学的附近。房东就是周老九的洋货店里的管账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绍兼作保。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自然赞成，”张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铺保盛行，将来全县里除了有业的上流人谁都得找铺保啊！”
然而同在这时候，四个保安队，二个法警，簇拥着张不忍夫妇到县公署去了。当夜没有出来。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张六房”是老亲，有一次对张不忍说：
宾主对看着，像是都在等候对方先发言。终于是程子卿勉强笑着说：
不过我们这里的故事却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七
“这是因为你也朝他们看呵！”张不忍淡淡地笑着说，“云仙！神经过敏便……”
X县里极少数的人们却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印象（虽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县长给他们的印象却已不甚简单了），都有这么一个感想：“以为是军人出身，性情爽快，谁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暂时大家都没有话，只有张不忍一个人来回地走着的脚步声橐橐橐地响。
“我们不过关照她一声，”那个拉着黄二姐——但也许被黄二姐拉着的保卫团说，“就惹出她一顿臭骂。跟住了我们，吵吵闹闹——”
待到把这鸟叫声从耳朵里赶出，他踱到书桌边，抓起了一枝笔，打算写一封信给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来了。
这是鼓励人民协助缉私的办法，略谓：凡报告私货因而缉获者，将货物充公拍卖，以所得货价之半数奖赏报告人。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胡四也听得了，却装作没有听得，拍着旁边一个人——商会长周老九的肩膀说：
哄堂大笑了。小学校长和商会职员感到惶恐，但也陪着笑。陆紫翁也笑了一笑对胡四说：
张不忍看看那一带雪白的围墙，又看看蓝色的天空，太阳正挂在远处的绿沉沉的树梢，——他沉吟着说：“战时的空气呀，浓厚了，浓厚了，”他笑了一笑，转脸对赵君觉和朱济民说：“我还听说有密令，叫准备好一师兵住的地方，真的么？”
忽然二老板将身边那个大辫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地坐了起来，陆紫翁一句话刚说了一半，赶快缩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嘿嘿！”张不忍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对我示威，也许是想收买——我罢，哼哼！济民，你说，那还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热闹极啦，从头到底两个多钟头，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谈的全是二老板报告私货的事。简直把这头号的土劣汉奸说成了民族英雄！周九还怕我恶心不够，特地拉住我说：‘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没一个不说他够交情。你瞧，他又是顶顶热心爱国，不怕结冤，报告了私货；他跟你们真是同志——同志！’济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摇身一变而为民族英雄的纪念酒，也是宣传酒！”
“没有什么。外国规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学校长加以解释。“好像，呃，硬得很，练过武功。”
这一种感想流露于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烟榻上皱紧眉头不作声，在赵缉庵是悄悄地对胡三先生说：“四五天了还没动静，秉公办理云乎哉？”而在张不忍和他的新朋友们，则是筹备更逼进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请愿”的代表。
张不忍跑到门口，就在各色各样的面孔中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面孔。那是黄二姐。两个背枪的保卫团扬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戏似的向闲人们威吓；又一个保卫团，也背枪，似乎在驱赶，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黄二姐。孙老二也插身在内，张不忍仿佛听得他们这么说：
“就是破坍的老坟，露出了圹穴的。”赵君觉回答。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啊，我几乎又忘记了。刚才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黄二姐，——好像跟人打过架似的；她夹七夹八说了许多话，我也没听清，可是记得一句：‘外场都说八少爷和你私通外国，我不相信！’私通外国，她说了两遍，我听得很准。”
“听说新县长是军人出身罢？”陆紫翁问。
“张先生！”前面一个保卫团转身过来说，“我们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烦地挺起脖子一声“妈的！”将竹枝一扬，“闲人们走开！——唔，张先生，上头命令驱逐游民乞丐，县境里没有职业的人，得找铺保！这老乞婆，谁不认识，可是公事要公办！”
“我还有事——”
三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复卧的牌背闪动。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赵君觉看了朱济民一眼，嘴唇一撇，“对了，当真兴奋；所以我觉得他们太可怜。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家里没有云仙。窗缝里有一张红纸。张不忍抽出那纸来一看，是一张请帖：
张不忍把帽子拿在手里，对云仙说：“明天的壁报，稿子都有了；那篇《从取缔游民乞丐说到大汉奸》就放在第一。回头我还想写几句关于‘报告私货’和‘捉私团’的文字。”
张不忍走不多远，赵君觉就赶了上来，急口说：“怎么，怎样，你也赞成——”
“算出来了！二老板亏空近万。”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陆紫翁眼角有一条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却涨红了脸。
“把我和你当做汉奸么？”张不忍说时微微一笑。
“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周九忽然请你吃饭，我也觉得有点怪。”
朱济民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两位女士却紧张着脸看着张不忍。
这吵闹的馅子发酵了，人声鼎沸，动起武来。程子卿在柜台内急得乱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铺子门前！”
“八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说不定还有更毒辣的阴谋。”
“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举罢。”
“绝对不是！全县的贩私机关就只有他一个！”
“喂喂，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呢：还有女汉奸。”
“哦，街东的，全是两张一排，街西的只贴一张。哈哈，招纸带得不多，送不起双份了。”
“什么代表？”赵君芳很关心地问着。
陆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风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说着话。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门常年关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风的四扇排门，也只开一对，作为从大厅到内室的唯一门户。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复在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催陈粮啦！后天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呵呵！真上劲！”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二老板放心。这一点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针，我量力还不至于弄僵。”陆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转身退出。
张不忍侧着头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书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脑力，可是脑力偏偏忽西忽东。最像讨厌的苍蝇赶去了又飞回来的，是刚才他回来路上所见的景象：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取缔游民乞丐这件事，啧啧地叹佩着新县长办事认真，手腕神速。他觉得全县的眼睛都看着新县长，全县人的心被新县长的变把戏似的派头吸住了。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将烟盘里一张纸递给了周老九，同时却冷冷地说：“这点小事，何必同人家谈起呢，犯不着羊肉没吃，倒先惹一身骚呵！”
“去！怎么不去！”张不忍只把头歪一下，依然在走，“他们两个是自己抛弃了责任，他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三个人是代表群众的意志的，一个人也照旧代表群众的意志，我的代表资格没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还吵什么！”
“哦！这个么？”陈维新望了孙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条了罢？那几条，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过。”
张不忍摇摇头，程子卿也就没有话了。
“八少爷，又下乡了么？坟田查得差不多了罢？”
事实如此：当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张不忍到了X县，而且被县里人呼为“张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时候，曾经惹起了广泛的窃窃私议，而这“嘁嘁喳喳”的焦点转来转去终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双手。
“团长改县长，就是准备跟小鬼开战！壮丁训练队都要上前线！”
朱济民点头，但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张不忍站住了，又说：“我十二分不满意君觉！怎么他也跟着他老太爷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爷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来，紧跟着胡四也来找我说话了；争执了三个多钟头，他的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群众运动不要做，为的新县长和二老板正在这上头找我们的错处。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话：不能够！我们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国工作！胡四他们只要私仇报了就满意了，但是我们不能够！”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
“哦！”张不忍搁下了笔。
大概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长出动了。X县是天天在热闹紧张的空气里的。
程子卿对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兴趣，从没细看过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爷班借买东西的机会，也曾问他道：“喂，老程，你说罢，你是她的房东呀！”程子卿总是用摇头来回答。
他像笼里的一头狮子，焦躁地来回走着。朱济民的眼光跟着他来来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济民突然说：“我看你也还是不要去了罢？”
张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拢去。有一个闲人给他开道似的吆喝着：“呃，八少爷来了！让开！”张不忍觉得好笑。那闲人又回转头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张不忍已经到了黄二姐他们面前。
“哦，也许。我们不熟悉商情，这把算盘暂且不去管它。倒是他这强心针，我们怎样对付？”
二老板笑了笑。这笑，与其说是被恭维了而高兴，还不如说是奖许陆紫翁的机警。
“一定不错！”校长郑重宣言，“瑞和，老弟，讲到这上头，哈，你就不如我了！”
“咄，混蛋，亏空公款就是汉奸！你就是汉奸！”
“嗯，半爿坟，什么意思？”张不忍皱着眉头望在朱济民的脸上。
现在，老太婆的黄二姐听说“张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码头的一脉，而且是三十来岁的少爷带了少奶奶，黄二姐可兴奋极了，一片至诚地便去探望。
“我来猜一猜罢，”陆紫翁微笑说，“既然是周老九去买，一定要二老板去报告了。”
“对了，”赵君觉插口说，“这一条是宗旨，明明写着‘提倡’，‘普及’；跟维新兄的折中办法刚好自相矛盾！”
张不忍惘然拿起请帖来，卷弄那纸角，此时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点：云仙所谓情绪不高。他觉得最近几天内他的朋友们为的要推动人家，反弄得顾虑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动，这也许正是云仙所说的“情绪不高”罢？而云仙刚才所说的救护队办法也许是不错的罢？可不是，那位女医生和那两位传教婆要是拉了来，她们一定叽叽咕咕有许多主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白花在解释和疏通上面。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
“赵缉庵呢？也不见你么？”
张不忍还不明白县里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么。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一笑，可也不再问下去。过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领”的新闻在茶楼里盛传起来，热烈地讨论之后，纷纭的意见终于渐归一致：无端说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概是没有的，或者“六房里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长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穷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么时髦，见人的态度多么大方，——甚至有点高傲，便证明了她的来历不小。
其实X县里除了整天盘据在茶馆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顶着“高贵的职业头衔”所谓“守产”的少爷班，谁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当作一桩事来侦察研究。满县满街都为了壮丁训练的抽签而嚷嚷，哪有闲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笑话！云仙！”张不忍拿住了云仙的手，“跟手不相干！问题是在新县长的宣传工作做得巧妙。二老板那一支强心针似乎效力也不错。可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地总可以挽救过来。壮丁队里……”
“随便谈谈，”朱济民接口说，“谈那位民族英雄。”
“各位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觉了。敌人的暗号已经消灭，这全靠县长为国为民，忠义勇敢！县长万岁！”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终于二老板将眼光一沉，自言自语地：“等新县长上了台再说罢。”
“啊！谣言！没有那么一回事。云仙的父亲死了多年了，况且也不是……”
突然张不忍转过身来，钉住了看着朱济民：“不是！济民，不是群众太幼稚，是他们的爱国情绪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强心针也能发生作用。我们要利用这高涨的情绪，加紧工作。我们赶快把‘捉私团’组织起来。我们要说县境里的私货机关一定不止一处，二老板报告的，只是……”他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转脸去看，窗外东侧墙脚有一堆动乱的人影；这时朱济民也看见了，慌忙地四顾，退后一步，似乎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张不忍大踏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第一个进来的，却是云仙，劈头就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陆紫翁微微笑着，便端起茶杯来，这回是喝成了。茶客们的声音又嗡嗡然闹成一片。胡四似乎得胜。但陆紫翁所提起的问题也并没被人轻轻放过。商会职员姚瑞和忽然记起他曾经细看过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确乎有点“异相”。他急忙告诉了坐在对面的小学校长。
注释：
“就只有她，还说得来。可是情绪不高。”
“哦，大概是这么个用意了。”
“哦——哦？”商会职员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鱼相仿。
然而茶楼里的陆紫翁却谈笑风生：“好在新县长是军人，县长一定有办法！”
“妈的！交通都断绝了！走开，走开！”拿竹枝的保卫团大声嚷着，竹枝在闲人们头上晃着。
所谓“张六房”，自然是陈年破旧的“家谱”（不管它实际上有没有）里一个光荣的“号头”。这“房头”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县取得了社会的地位，大概是张不忍的曾祖太爷乡试中式那一年罢，这委实是太久远了一点，然而X县人对于这一类的事永远有好记性，而且永远是“成人之美”的，所以当“张六房”这名词已经空悬了十多年，已经从人们嘴上消褪，只有念旧的长者或许偶尔提起，但总得加上个状词，“从前的”，——一句话，当“张六房”不绝如缕的当儿，忽然来了个张不忍，而且还是由念旧的长者记起了从前那位“乡试中式”的太老太爷名下的嫡脉确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这年青的张不忍非但来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亲的“官名”确也是“谱”上（这东西，谁也没有见过，然而谁都在他脑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于是乎，犹有古风的X县里人一定要将“荣耀归于所有主”了。
“哦！不要人家进来，总有办法。”张不忍眼看着桌子上那一块新做的“国魂武术社”的洋铅皮招牌，冷冷地说，“最彻底的办法是根本不立什么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来这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局面多么严重！不过维新兄和平斋兄既然喜欢字斟句酌，我就反问一句：我们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数不会武术的人练成会的呢，还是单请少数的会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条……”
孙老二（雅号平斋）却先开口了：“那不是我们发起人先就没有资格了么？不妥，不妥！”
她是一张方脸，大眼睛，粗眉毛，躯干颇为强壮。如果她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大概X县里人也就以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解释是“贵相”。X县里人善于推测，便轻轻断定潘女士大约是“将门之女”。甚至有人说，T埠颇多下野的督军师长，其中有一位旅长，就是张不忍的岳丈。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难道你倒亲耳听得？”
“但是拉她出来，推动她办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释了没有？”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壁报上准要宣布。”
暂时三个人都不说话。张不忍用脚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着，好像划了一个字，随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边一个抓住了赵君觉和朱济民，皱着眉头，定睛看着赵君觉，又移过去看着朱济民，用沉着的口音说：“君觉的意见，我也觉得大半是对的；然而老百姓不怕，兴奋，这一点比什么都可贵！我们当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我们一定要做点事！”
“哦？你们学校里也有？”
“你不赞成捉汉奸就是汉奸！”
云仙是满脸的不放心，可是没拦阻。张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陆紫翁和周老九像约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陆紫翁鼓起勇气，正想进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点。在这里盘桓了大半夜，总算无话不谈，然而离题目总还有点远。嗯，——瞧过去，”二老板顿了一顿，举起手来，正待伸出两个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辫子女人打了个喷嚏，二老板转过脸去，眼光威严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着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哦，哦！”
立刻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了。有人还做出（也许是想出）统计来：单的是多少，双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楼里的高雅茶客们研究这件事，“作用”已经具体化而为“军事上的暗号”。
十三
“然而昨天县长的确请教练官去商量了半天，我亲眼看见他进去，好半天，才见他出来。”
闲人们又哗然笑起来。
中饭吃过不久有人听得军号声了；有懂得的，说这是“集合”。人们慌慌张张互相报告。互相探听。终于知道了是新县长检阅保安队和保卫团，人们中好奇的又一齐向教场拥去。
“哦，密令还多着呢！”朱济民回答，“叫办积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县的半爿坟有多少，叫每家储蓄十斤稻草，——嘿，这两天来，密令是满天飞了！”
许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动，在忙碌。
“哦——”
“啊哟！你不说，我也忘了；我捏过她的手，——”
差不多和壁报的贴出同时，由保甲长们传出消息，汉奸们已经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号，而这些暗号是有军事作用的。
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汉奸！”也是好几个声音。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女人家的手，又当别论。相书上说——哦，记性太坏，总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双手。”
“我也听得这么说。住的地方，倒已经在准备了。不过，半爿坟，又是干么？什么是半爿坟？”
校长眯细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我说，那有作用的。你瞧，这是小鬼的广告啦。”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将那位客人对付得服服贴贴了么？”
“她造成妇女救护训练队的办法。可是，她又不赞成那位女医生。说她头脑糊涂，势利眼睛，这样的人，犯不着捧她。”
张不忍几乎笑了出来，但是陈维新正色回答：“不然！平斋兄，这又不然。大凡做发起人的，只要有一项资格，就是‘发起人的资格’。社章上的资格竟毋须拘泥。名流阔人今天发起这，明天发起那，难道他们是万能么？无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罢了。”
“嘿！可是胡四昨天晚上来，还供给了许多壁报上的材料，——全是二老板的阴私……”
跟着来的孩子们都拍手笑着嚷道：“乌龟王八蛋个树！”①
“也许他报告的是别人的私货——”
孙老二连忙点着头说：“不错，不错，我倒忘了。”忽然又皱着眉头，“可是，下三流的人们很有会几手的，他们仍旧要来，怎么办呢？”转脸向着张不忍，“老八，不是我惯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是新县长昨天再三叮嘱家严，县境内汉奸太多，千万要留意。”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屏风挡着，如果有人从外边走进大厅来，他看不见两位，两位却看得见他。
“校长在朝会时还对全校学生说，二老板才是真真的爱国家！”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时之间还不大盘算得转。二老板把手一挥，叫了一个字：“烟。”油松大辫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来。
“那么，二老板，马上就看个日子罢？趁这几天空挡，愈快愈好。”周老九终于也猜哑谜似的猜透个八九了。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
“想不到‘张六房’坟上风水转了，小辈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这位‘八少爷’结识结识。”
“哦！你亲耳听得他们商量什么事罢？”
三个人带着爽朗的笑声走进教员休息室了。劈头忽然又遇见了校长。
“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赵君觉接口说。“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罢。至于一师兵，谁知道他们来作什么。为什么不开往边疆？然而，也未必来罢。听说嫌交通不便。要先开城外那条汽车路呢！”
从教场里飞出来的县长的训话，不用播音机，顷刻间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县长说：取缔游民乞丐是防汉奸，谁反对谁就是汉奸！县长又说：他相信本县的绅士，凡有恒产恒业的，没有一个是汉奸；甘心当汉奸的，都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县长又说：壮丁训练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无故要求变更，摇惑人心！
十一
“四兄还记得年青时候的淘气，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话尽管那么说，手，是——大有讲究的。高门大户的小姐少爷，手指儿都是又滑又软，又细长。自小动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儿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吴木匠的老婆，脸蛋儿长的真不错，可是看她一双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教员中间有一位和张不忍比较说得来的赵君觉，带着一点厌烦的表情对张不忍说：
县长说：“并没难为他们。谣言多，我是爱护他们才要他们进来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请大家来商量，两位来得刚好。”
“谢谢二少爷，我不要保；我跟他们去！看他们敢——把我五马分尸么？”声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
“紫绶，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赵缉翁解释解释。”二老板闭了眼睛说，“他要是说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话，随他的便罢。反正新县长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听了赵缉庵一面之词。”
陆紫翁听得了侧过脸来望着他们点头微笑。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四
张不忍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哈，我倒忘记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军教练官呢！”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但何以又呼云仙为“八少奶奶”？这又是从“不忍”的“不”字上来的。县里有一位穷老太婆，年青时出名叫做“黄二姐”，嫁了丈夫，她还是“黄二姐”，但她那本来有姓有名的丈夫却变成了“黄二姐的男的”，现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过儿子也死了，有过媳妇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黄二姐”，她的青年时代的“过去”永远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位黄二姐，和张六房的关系，绝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爷成亲时，黄二姐是伴娘。那时她是名副其实的“二姐”。后来孝廉公的几位孙少爷成亲，黄二姐虽则已过中年，却还是八面张罗人人喜欢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孙少爷半文明结婚的时候，黄二姐似乎见得太老了，但伴娘这差使，张府上下不便改变祖宗的旧规，还是由黄二姐的儿媳妇顶着“小黄二姐”的名义承当了去。近年来，黄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没有人了”的当儿，也一定要数说她和“张六房”此种绝非泛泛的关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伤地说：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听说上头派他来，团长改县长，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陆紫翁和周老九报告的时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头老是挖着鼻孔，一声不出。他忽然打一个呵欠，身子一斜（他本来躺在烟榻上），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两下，那个油松大辫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给他捶着腿。
“他们把壁报撕了。”张不忍的声音略带兴奋，“可是有许多人不让撕，又打了起来，我去找孙二和陈维新，都说不在；他们都躲开了！”
“没有什么办。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胆小些。况且这也不是避不避的问题呵！”张不忍慢声回答，微微一笑。
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陆紫翁到底是“书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说：“二老板要结识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没处去躲呢，二老板，怎样也叫赵缉庵他们也一请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哦，情绪不高。”张不忍寂寞地笑着。这几天来，云仙老是说人家情绪不高，甚至有时连张不忍也说在内了。他看着云仙的眼睛，又说：“她发表了意见么？”
“咄，不要脸的东西！”
“对呀！”商会职员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说不像是少奶奶们的手呵！”
（选自《“十年”续集》，开明出版社1936年版）
“慢慢地来罢”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迟疑了一会儿，便又问道：“看见汽车路动工么？”
“刷黑？密令么？干么？”张不忍这才把校长的话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在大街上，周九那铺子的前面，一个人堆裹着嘈杂叫骂的馅。大家认识的黄二姐满脸青筋指着商会职员姚瑞和叫道：
①此为谐音——乌龟王八蛋告示。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何况你我？”
朱济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摇着头，移动了一步，低下头喟然轻声说：“群众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骗了，——难做！”
“赵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该的，是君觉。他刚才还说舆论对于二老板忽然一变，因此不可不慎重考虑呢！”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赵君觉那对细眼睁得滚圆。张不忍冷冷地又说：“取缔游民乞丐！防汉奸！真正的汉奸反倒进出公门，满嘴嚷着捉汉奸，捉汉奸！”顿了一顿，“君觉，明天，你，我，济民，再商量罢，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个形势估计一番。”
张不忍却不作声，只把两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脸。
“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一
国历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候
上午召集保甲长们开了一次会，下午就由保卫团协助，大街小巷同时发动。
“赵缉庵他们的公文呈进去后，新县长三天三夜亲自吊账簿，打算盘，还没算出来。”
“那么，他自己运了私货自己报告，那不是跟钱袋作对么？”
“哎，这又是拉扯得太远了。”陆紫翁扮一个鬼脸，哑笑着回答。“况且诸位也没留心看过，何必多说。”
“对了，那你总该明白县长忙得很呢，哪有闲工夫算什么账？二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中国人算什么账，对付汉奸要紧！”
“今天的密令，县境内所有的墙壁都须刷黑！校长气得几乎想自杀，哼！”
周老九和陆紫翁一旁应着“是”，一边便看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油印的《查缉私货暂行办法》。两个人都觉得意外，迟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陆紫翁赶快捧着那张纸走近一点。二老板指着纸上后面的一段说：“单看这一款就够了。”
“原来是你们！”
张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孙老二说：“平斋兄，就请你作个保罢，……”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出点事来做做罢？”
程子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挨身进来。
“不忍，这两天一阵子密令，满县满街真是俨若大战就要来了。”赵君觉说，一脸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气。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不是冒充！我们公举他的！”好几个声音。
“不对，不对！六房里的老八的代表还没派定，今天他对我说。”
一句话没完，云仙忽然跳起来，对张不忍摇手。“好像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呢！”云仙附耳说。
新县长到任了五六天了。X县里大多数人并没觉出新县长有什么“异样”，除了已经知道他是刚刚卸任的团长。
周梅九拜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哪里，哪里；诸位高见，——不错；”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回答，茶杯端到嘴唇边了；可是看见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脸上射来，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一个淡笑，接着说道：“不过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话，——八少奶奶贵相诚然是贵相，然而，嗯，各位留心过她的手么？”
“我也有事。”张不忍没等孙老二说完就抢着说，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铺保好了。再会！”点点头竟自走了。
“那么，紫翁，你说六房里——那双手不——不大那个罢？”周老九抢着问，却又把眼风在茶楼里扫了一转，惟恐碰巧有“六房里”的熟人。
过一会儿，二老板这才慢声说：“张八这小子，也许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你打算怎么办？”掩上了门，云仙转身来轻轻说。
“不过社员资格这一条呢？”赵君觉走近了说。
“我也是这么看法，然而君觉说不是。君觉以为这是‘壮士断腕’的策略。照章程，报告人可以得货价的一半作奖；假如他那批货，本来是三百，充公拍卖是四百，他得了奖赏二百，……”
“嗯，那么，赵君觉的妹妹呢？君觉说她思想很好的罢。”
张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没有蜒蚰路；可是除了这“雪白”，校长的话，他就半点也不明白。校长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丢下了张不忍转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个人，又一把拉住了；张不忍远远望去，知道校长又在那里带哭声诉说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虚的压迫。
“哼哼！你看见？”长衣人把眼一瞪，“你说，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多难看！”
有时张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处，佃户倒老实，可是那乡长刁得很，从中捣鬼。”
“倒不一定变把戏。女汉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极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号么？刺得有什么花罢？”
“不是神经过敏。我确实看到有一个阴谋正在酝酿，把你我做目标。”
“不要紧！”张不忍不耐烦似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话都可以公开的，不怕人家听了去！”
“可是一手字倒很工整。”
黄二姐听人说这位新回来的少爷叫做“不忍”，她就称他为“八少爷”。云仙呢，当然是“八少奶奶”了。黄二姐把“不忍”错做了“八顺”，并且举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来，六房里最小的一辈，连早殇的也算在内，不忍的排行刚好是第八。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卖豆腐干，”姚瑞和却冷冷地一脸奸猾，“也是正当职业！哼！什么八少奶奶！看她一双手。谁不知道女汉奸打扮得阔？可是一双手不肯挣气，怎么办？”
“什么话！犯法？还出凭证来！”人堆里好几个声音喊。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云仙开了门再望一下，关了门转身说：“他躲在门外偷听！怎么你们不觉得？你们说了些什么？”张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张不忍两手交叉在胸前，又来回地走着。
屋内剩下两个女的。赵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会儿，转身拉住了云仙的手。
“我看见还有一个呢，是谁？”张不忍关上了门。
“那么，平斋兄是不是能够担保长衫班里一定没有？”赵君觉的嗓子又粗起来了。
他烦躁地跳起身来，在屋子里转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们说，当真非想出点事来做不可；现在，事呢算是做了一点，可是，当真没有做错么？已经做的，当真是‘事’么？”
人类的手，就没有那么简单，平凡，一律。从手上纹路可以预言一个人的“穷通邪正”：但这是所谓“手相学家”的专门了，相应又作别论。只听说“一？二八”之役，“友邦”的陆战队捉到了我们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层起了厚茧的，便被断定是便衣队，于是这手的主人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
陆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却和周老九做眼色。
“老百姓怕，是不是？”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六
猴子的手能剥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终于不是人的手。猴子虽然有手，却不会制造工具；至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猴子更不会。
十五
但是陆紫翁和周老九刚跨出房门，忽又听得了一声：“紫绶！”
“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今天满县城都在歌颂这位‘英雄’了！我们学校里也发现了标语！”
“不错。还是现役军官。”
“呵，八少爷，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黄二姐很亲热地抢先说，立即又瞪起眼睛指着那个保卫团，“八少爷，你评评这个理：我黄二姐祖居在这城里，老爷们，少爷们，上下三班，谁不认识，可是他们瞎了眼的，要我讨铺保！哼！”仰起头朝四面看，“我黄二姐要讨个铺保有什么难，刚才二少爷就肯保，可是，评评这个理，满县城谁不认识我——”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满县城的老百姓都为这新来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千军万马杀来呵！
“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榾柮树，乌龟王八蛋树，全不许采叶子！采了也没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你也不要去！”云仙对张不忍说，却又转脸望着赵君芳，“对不对，芳？三个人里只去了一个也没有意思。”
“大概是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十
“明白了罢？等他们拍卖的时候，你去买了来，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也许。”张不忍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停住，回顾着云仙说：“然而总不是用毒药酒来谋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下午，听说县公署召集了紧急会议。会议还没散，就纷纷传说要大捉汉奸。三点钟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长协同保安队同保卫团分途出发。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汉奸捉到了没有？谁是汉奸？老百姓们一时无暇顾及。老百姓们亲眼看见的，是新贴的那些眼药广告全数被撕去了。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来，跳转身，到了张不忍跟前，却又放低了声音，“我几乎忘了。赵君芳又告诉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从前也经手过公款，也不清。他现在攻击那个二老板，是报私仇。他利用我们！”
“外边是谁？”周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不吹牛，真要是开了战，我的确能够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来走去，吹着童子军歌的口哨。
“校长也不知道？”
“是！”陆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们呢？”
陆紫翁赶快站住，应一声“是”。
程子卿的态度也从容些了，更低声地说：“二老板恨得你要死，这人是杀人不见血的。张先生，你还是避一避罢！”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他。况且，您来一趟不容易，总得清出个眉目。”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胆壮起来：“凭据？今天的壁报，就是凭据！他反对取缔游民乞丐；县长训话，反对的就是汉奸！他冒充壮丁队的代表请什么愿……”
“是，是！”周老九两眼睁得铜铃大，心里糊涂死了，却又不敢驳回。
广告是大街小巷都贴。也有只贴一张的。也有并排贴二张的。这眼药是外国货，同属这一国的卖药广告常常有人到X县里来张贴，X县人向来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这一次却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学附近有两个闲人研究这些新贴的广告。穿长衣的一位歪着头说：
“什么用，可不大明白，”朱济民抢着说，“但是保安队的队长对人说，这种半爿坟可以利用来做机关枪的阵地。”
这时候，北街上的亦我轩照相馆里，三四位年青人已经讲了好一会儿的话，大家觉得有点头脑发胀，喉咙越来越粗了。
“哈哈，那就要看机会了，少不得借花献佛，多发几张请帖。”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头过去，眯细着眼睛，问道：“哎，陆紫翁不以为然么？”
“什么！县里有汉奸？”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解释了。然而我失败了。”
十二
张不忍和赵君觉都一怔。陈维新却举起一双手连声喝彩道：“好，好极了！到底是孙洪昌的小老板，办法又切实又灵活！”
这个好地方却只有一张闲搁着的太师椅，坐的是陆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脸朝外。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发酒疯，满嘴唾沫飞溅，“张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还是少奶奶？”
保甲长们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的？县政府！新县长本是现役军人，顶明白这些把戏！
“他们还不晓得么：捉完了汉奸，就开战！”
哈哈哈，二老板一阵大笑就歪在烟榻上了。
X县里的空气就这么又紧张又混乱。“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数老百姓的面前。这样又过了两三天，终于这塞满了空间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来。
“不管有没有，我一定要去报告。”姚瑞和一边说，一边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说：“眼药广告是小鬼的，”有时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但是茶客中间有一位焦黄脸的绸长衫朋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长指甲轻轻地匀整地敲着桌边，老在那里摇头；等到众人讨论出“结论”来了，他又哼哼地冷笑了几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广告已经肃清完毕。无数的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场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这X县有史以来的盛典。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哈哈！黄二姐的标劲还像二十年前！”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你们的房东，”赵君芳回答，“看见我们来，他就溜走了。”
在火光中作了这样简单而庄严的演说的，是三天前报告私货的二老板。群众拍掌。姚瑞和虽然是“暗号”的发见者，却没有资格演说，也杂在人堆里拍掌。
“所以我说他有阴谋呀！我们攻击越厉害，他和那个二老板的妥协越容易成功。他把我们当做猫脚爪，到热灰里摸栗子！”
“窑煤都涨价了，一倍，刚涨的，该死，该死！”
“不！很兴奋呢！”朱济民确信地说。
程子卿抬眼和张不忍的眼光对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决心，低声说：“张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来通报你一件祸事，——他们，他们，县里，打算办你一个罪，教——教唆壮丁，扰乱治安。”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赞成了她的主张。”云仙的口气很坚决，“我们可以不要那女医生，也不要那两个传教婆！”
麻面汉子在旁边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会职员见怪，赶快走开。商会职员姚瑞和倒并没觉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说：“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报告会长了。”
九
二十小时以后。张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带乌晕的是眼眶，苍白的是两颊，而射出兴奋的红光的是太阳穴带眼梢。
张不忍立刻打断他们的话：“然而一定要做点事！开头四个人，后来会加多！”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潘女士的衣服，在X县里自然能往“时髦”队中算一脚。她是九月中旬来的，天气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丝织品的没有袖子的新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叫做“披肩”。
陆紫翁的话多，周老九不过偶然从旁插一两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亲热”。
老百姓们凛凛然各人在自己门前搜寻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譬如白粉画的尖角或圈儿。一个上午，满县城忙着这，又谈论着这。
“那么，你避一避罢。”程子卿又叮嘱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张不忍望着乌黑的门外，虔敬地，像教士对着圣像，好半天。
“没有找他。这老头子跟什么二老板讲和，看来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胡三先生还见我，他说赵老头子和他还是告二老板的亏空公款，不过他又劝我不要再弄什么壁报，再请什么愿。他们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对独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对汉奸的二老板！”
“没有什么要紧话。”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们是什么都可以公开的。派侦探，也是白操心罢了。”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维新抢着回答。他立刻又转脸朝着孙老二，“平兄这层顾虑，倒也可以不必。有办法。将来碰到形迹可疑的人，哪怕他实在会几手，只要说他武术不够程度就得了。”
八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两个人：他和朱济民。
X县的舆论对于一个人来历，有时绝不肯含糊。张不忍之为“六房里的老八”虽然由公众一致的慷慨而给与了，并且由黄二姐这“活家谱”的帮衬而确立了不可动摇的信用，但是关于潘女士的“家世”却议论颇多。
“汉奸！”
周老九看明白了时，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说张不忍他们的壁报上正也抄着这一款鼓动人家去“捣乱”呢，可是二老板已经先开口了：
也像讨厌的苍绳一般赶去了又钻回来的，是追看高脚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学里赵君觉说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早晨六点到八点，壮丁训练，发生了好几次的扰乱。教练官怒跳得脚也酸了；然而过半数壮丁们固执地不肯服从口令立正稍息。他们要求更有实用的操法。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笑话！县长哪有工夫自己查账，呈子还搁在签押房里呢！县长忙的是检阅保安队，保卫团；他本来是团长呀！”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哦！很好！”张不忍尖利地说，一双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哦，小鬼的广告，不要弄错了罢？”长衣人迟疑地说，聚精会神再看那些广告。
果然有极轻的声音在门外，张不忍脸上的肌肉骤然收紧了，他侧耳再听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门前，开了门。
“哎！”张不忍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不作声；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睁开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张请帖钉住看了几秒种，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说：“不过我终于不能断定。如果胡四已经跟他们妥协了，我们被卖了，那么，周九，他是那个二老板的腹心，他还来跟我拉拢作甚？”
他们于是并肩慢慢地一边谈，一边走；沿着围墙走到尽头又回来，还是谈个不休。
“哈哈，”陆紫翁却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说心有七窍，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窍也还不止罢？”
“你瞧着办罢。”二老板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但随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说：“那批货么？过几天，你尽管堂而皇之运进来。”
姚瑞和满面红光像打了胜仗那样来了。最近半小时内，他已经一口咬定那“暗记号”是他的发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见了陆紫翁，他还不能不是老样子的商会职员。当陆紫翁朝他笑了笑时，他赶快将两手在身边一逼，脸儿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上。
搜寻没有结果。满县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新县长是军人，他有没有法子解救？总该有！
“这是瞎说了。壮丁上操快将两礼拜了，立正稍息还没操好，怎么能上前线！”
“哦，哈哈，”二老板一阵笑便打断了周老九的话，“哈哈，倒忘记了这位‘八少爷’跟别的少爷们了。”突然脸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话，你们不准和他们年青人一般见识。他们说话不知轻重，行动出轨，自有政府来纠正。我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倒是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譬如赵缉翁他们，应当解释解释。”
“对的！我们不能够！”朱济民也奋然了，但又带点惋惜的意味，轻声说：“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赵老先生也只见其小，却未免——”
“也许他使的是苦肉计。”
“妈的！办就办，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只牺牲了一百，是不是？”张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听说是周九买了那批货了，可又怎么算法？”
“你还说不是什么要紧话！”云仙对她丈夫瞪了一眼说，转眼又看着朱济民，“我刚到了君芳家里去，她说今天中饭边，陆——陆紫绶找赵老伯谈了半天话。君芳只偷听到一句：‘城里有哪些是汉奸，县长已经查访明白。’后来，后来陆紫绶告辞，赵老伯亲自送到大门外。芳！你不是说，老伯送客回来，还自言自语说青年人真真胡闹么？”
赵君觉耐心听完，便对张不忍望了一眼，张不忍蹙紧了眉头，不说话。
“谁谁？可是变把戏班里那个女的？”
人家也觉得“八顺”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则是谐音。不管张不忍本人的否认，X县里人为的尊重这几乎绝灭的旧家，都称他为“张六房的八少爷”，或者“六房里的老八”。
于是谈话换了题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从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脸，尽管成为众目之的，也不会红一红，但也许因为时交冬令，风性燥了，人们都觉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要找铺保？”赵君觉面红耳赤，声音也发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将他的说话打断了。一片骚杂的人声由远而近，几个个慌慌张张从门前跑过，嘴里喊道：“来了，来了！”陈维新立刻离位去看，孙老二也跟着。张不忍回头望门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拥到“亦我轩”的招牌下，一枝枪上的刺刀碰着那招牌连晃了几晃。
这是因为有一件更惊心的事压在人们头顶。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胡四坐在陆紫翁斜对面，不住地点头。
“你这死了要进拔舌地狱的！”黄二姐嘶叫着就扑过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开了，却也卷袖子来。闲人们忙把黄二姐拉开，又喝道：“阿和，不要乱说！人家少奶奶！”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惘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十点过后，赵缉庵，胡三先生，一脸严肃，去见县长。他们要求保释隔夜被留的两位。
“不是罢。我看见他们还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汉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他仰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个回答。有一只什么鸟在墙外树头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二
光
“我跟云仙的意见一样。”赵君芳把声音放得很低，“说不定你们的生命还有危险呢！”
校长阻住了他们三位，慌慌张张说。校长的脑子里没有更值得烦恼的事。
校长一把拉住了张不忍，就带着哭声诉说道：“张先生，你说，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你瞧，这一带围墙，还有一切的墙壁，你说，多少丈，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为的厅长要来瞧啦——终于没来，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个月还没到，你瞧。”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哦哦，怪不得——”
那天晚饭时分，张不忍和云仙在自己屋里，云仙的面色不定，张不忍的，却是铁青的。
街头巷尾，有人聚谈着张不忍夫妇被县长“请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睁得滚圆，一些唾沫飞溅。
五
“哎，哎，云仙，那样干总不大好。名为救护训练队，而没有一个懂得医药常识的，太不成话。”
“不忍！我猜得了。也许周九零卖出去可以得五百！”
十四
云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张不忍的手，这手有点冷。云仙的手，却有点抖。张不忍把这抖的手紧紧捏住，就对程子卿说：“谢谢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众位都骇然了；实在都没有留心过，都没法回答。胡四最喜欢充内行，并且刚才的“结论”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陆紫翁，又好像是要求众人的赞助，大声说：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县长拿出一张纸来。两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贡献国家”。
“不客气，我倒晓得。县长请教练官去，商量捉汉奸！”
“呵！”云仙惊得叫出来。
一天，程子卿又很关心地问起查得怎样时，张不忍愤然叫道：“算了罢！麻烦得很，真想丢开手了。”
“可是，不忍，你说，到底这回事是真是假。”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一定是暗号！”陆紫翁大声说，“双双单单是引路的。《水浒传》上祝家庄里——的白杨树，可不是暗号么？”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摊？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摊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员说，撅着嘴自顾走开。
程子卿常常关心的，倒是张不忍的脚。每逢回家看见张不忍的皮鞋沾满了泥土，他便要问道：
“你不是说要办我么？你办，你！”黄二姐厉声喊，指头几乎戳到那保卫团的脸上。
同时，茶馆酒店乃至大街上店铺的柜台前，流动着种种的消息和意见：
这种谐音的幽默，孩子们是独有创造的天才的。张不忍听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旧感到空虚。他信步走进了中心小学。
“呵，固然你也是这么说！”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钉住了张不忍的面孔。“赵君芳说来说去也顾虑到这一层，所以我说她情绪不高。可是，不忍，我虽然不懂医药常识，童子军救护常识我是有的；在目前，这不就够了么？”
张不忍昂然走了。朱济民扭了扭身子，也说：“我学校里还有事。”
“当真么？”
“可是六房里的老八做代表，请将训练赶快；发枪，打靶，野操。听说县长昨天请教练官商量这件事，教练官答应得稍为迟了一点，县长就发脾气道：‘你不会教，我来教！’嘿！嘿！县长本来是干团长的！”
霹雳一声，驱逐游民乞丐。这也是两星期前有过的密令之一，然而这次不用文绉绉的高脚牌。
第二天，一清早，县城外河埠头来一条船；船里走出三个人，拿着浆糊桶，毛刷，广告纸，就从城外一路贴起来，广告是卖眼药的，纸上端画着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一派的亲善气概。这三人一队一路张贴到城里，就有七八个小孩子跟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笑。
张不忍一双眼钉住了云仙，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才摇了摇头说：“哦！——可是，我们也是以毒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