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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盲流朋友刘跃

2023-08-02
那时候我家还住在小镇上。 刘跃从周口来到我家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他是从颍河南岸下的车,颍河南岸是漯河通往皖地的大道,下了车有一华里便是西码头。西码头是颍河镇的大码头,全部是机器船。刘跃说坐机器船很便宜...

那时候我家还住在小镇上。

刘跃从周口来到我家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他是从颍河南岸下的车,颍河南岸是漯河通往皖地的大道,下了车有一华里便是西码头。西码头是颍河镇的大码头,全部是机器船。刘跃说坐机器船很便宜,两毛钱,还不能买一个烧饼。他下了码头朝东走,到了镇政府门口开始打听,话刚一出口,卖水果的小贩们就争着给他介绍,目的是想向他推销香蕉和苹果。

那一天天气不是太好,直到十点多钟太阳还被阴云遮着。当然,所谓阴云并不是乌云,发白的那一种。没有风,空气有些闷。刘跃说颍河镇并不像我小说中写得那么美丽。河里除去几只渡船之外什么也没有,河水发乌,还散发着阵阵臭气。我说我写的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河,那时候我才十几岁,颍河水清澈透底,两岸杨柳依依,河中的船队一队挨一队。那时候漯河、周口包括我们这个小镇都有航运站。十年前我去漯河万庄,漯河航运站早已不复存在,到处是白灰窑,一片狼烟动地。

刘跃不搞创作,更不爱读书。他说他只看我的小说。那一天,他走进我家放下水果脱下小大衣时对我说:“我在周口见到你的一本小说集,想买没买,知道你会送我一本的。”他话没说完已经坐进了沙发里,自个抽烟燃了,又突然站起来到厨房里给我老伴儿说话。刘跃对我老伴儿说:“嫂子,你看我一来又让你麻烦了!”我的老伴儿不认字,更怕见人,平常只会一句话:“你们去堂屋说话,灶房里地方儿小。”当初我家一间灶房时她这么说,现在已是两间灶房而且又宽又大她还是这么说。刘跃已有好几年未来过我家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我家还在东码头处住。那时候我家只有两间草房,出门就是颍河。那一次刘跃是夏天来的,我们躺在河堤上,凉风习习,蚊子被吹得无法咬人。刘跃说这地方儿是避暑胜地。他那时候还不是太瘦。不像现在,瘦得连骨头儿都显形了。我老伴说,若是走在大街上,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刘跃很苦地笑笑,说是这些年啥也没落,就落了一身让富人眼气的苗条身材。

与刘跃相识,纯属偶然。1972年我去新疆盲流,曾在伊犁半年。当时我住在孝仁哥家。孝仁叫刘孝仁,和我是一个镇上的。他家在西街住。他的姐姐是我母亲的干女儿。由于这层关系,孝仁哥待我如亲兄弟。那时候我还未去莫河林场伐木,只在伊犁窑厂打土坯。攒了些钱后,就买辆破自行车卖冰棍,从伊犁市朝伊宁、察布查尔一带。当时在伊犁卖冰棍要凭证,我们这类黑户压根没权力到冰糕厂发冰棍,只能贩别人的。刘跃当时虽然也是盲流,但他的姐夫在伊犁工作,帮他弄了一个证,并给他特制了一个冰棍车,用白漆漆了,上写红色等线字:冰糕。我每天准时在绿洲广场前的影剧院等他,见他满头大汗地推来了,就迎上去。他每天只能领到一千块,我用烟箱可以带走500。冰棍是牛奶冰棍,刚出厂的,一排排很整齐 。他一五一十地过数,我一五一十地装箱。装好了,用塑料布将纸烟箱一密封,算是保冷了。这时候,我就卷一支莫合烟,燃着,再给他掏钱。他零售5分,发给我还是5分,一点儿不便宜。不过我也不怕贵,水涨船高,我一块卖7分。天热时候,500块冰棍到了中午就卖光了。新疆人稀,几十里还不见村庄,渴了就吃冰棍,怎奈冰棍含糖,越吃越渴,最后只得喝渠水。支了车子,拨开渠水里漂浮的驴屎沫子,先洗一把脸,再掬着猛灌一阵那从天山上下来的雪水,能冰到脊梁沟儿。有一次我正喝得忘情。突见一条蛇朝我游来,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

那时候,刘跃大概还不到17岁,又小又瘦,一看就是豫东的老实小伙儿。他那时候很腼腆,有一次我去早了,他还领我到他姐姐家去过一趟。那是两间平房,他的姐丈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我去的时候屋内除去他的姐姐姐夫外,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记得他的姐夫姓王,可能是个副科长。他第一眼看我时很警惕。其实他也是河南老乡,他的家距颍河镇只有二十几里路。那个漂亮姑娘一直只是给我个脊梁,直到我走时她才偷看我一眼。我发现她很好看,猜想她一定是刘跃的姐姐的婆妹妹。一家养两个黑户,而且是在市内,又都能找到活干,可见刘跃的姐夫是个有本事的人。许多事情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意,尽管我和刘跃天天见面,但那时候我们还相互不知道姓名。我没问过他,他也从不问我。我们只知道是老乡,在“库里”是一个县里的人。就仅凭这些,互相就产生了信任的程度。

察布查尔放朝鲜彩片《卖花姑娘》时,曾经轰动一时,人多冰棍也快,为能多赚些钱,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决定将刘跃的一千块冰棍全部发走到察布查尔去卖。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第二天就把车子暂放在一个老乡家,然后单身一人到剧场门口等刘跃。等刘跃满头大汗来到后,我便向他说了想法,可能是我这个想法太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听怔了一下,最后对我说:“你要早去早回,我还在这地方儿等你!”

伊犁距察布查尔四十华里,那时候伊犁大桥刚修了几个桥墩子,过河全凭渡船摆渡。因为水急,怕船失航,从这岸到彼岸拉了一根很粗的钢丝绳。钢丝绳上有一个很大的滑轮,随船滑动。船是机器船,很大,能上四轮拖拉机和十轮大卡。双船对开,十几分钟一趟。过了河是通往察布查尔和佳克斯台的石子路,两岸全是白毛杨。因我走得快,四十华里只走了四个小时,十二点时赶到察布查尔。由于时间差,新疆的十二点只相当于内地的十点钟,所以也正是卖冰棍的好时候。一千块冰棍,大约不到三个小时就卖光了。卖光之后,我就急忙朝伊宁赶。因为不能误刘跃明天一早去冰糕厂排队领冰棍。因为是空车,我走得又急又快,太阳还未落,我就赶到了伊犁河边。没想这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刘跃走了过来。我原以为他是来接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没想见面之后,我看他脸色不是太好看,就问他怎么了?他语还没出口,泪水就流了出来。我一下明白了。为了他对我的信任,让他受了极大的委屈,让我也蒙受了极大的污辱。他的家人肯定是把我当成了骗子,而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无邪和刘跃的正确,所以泪水就禁不住流了出来。他哭着对我说:“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人!”

我只觉心头一热,泪水也模糊了双眼。从此,刘跃就离开了他姐姐家,跟着我混了起来。我们一同去伊犁北郊回民大队打土坯,然后又一同去莫合林场伐木,在深山老林中干了几个月后,又一同从新疆回到了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