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竹叶茶
小村的红白事当中,最不讲礼数的,是满月酒。
添丁加口后的满月之日,主人家要枪锣响器、全村设宴,亲朋四邻们要“送祝米”,“米”是暗指麦乳精、挂面、红糖、鸡蛋、油条、馓子、糖酥儿、小筋果,反正只要能让刚生孩子的女人投奶、催奶、多下奶,送啥好东西都行,以示祝贺。和主人家关系最亲最近的,甚至还会送一两瓶小磨香油,反正啥东西金贵,就送啥!送的那天,为了讨一个“喜”字,人人脸上好像贴了一张红纸,没说先笑——屁叽叽地笑,嘎嘎嘎地笑,偷偷摸摸地笑,末了,问自己:“那个谁谁家真有福,头一下,就生了个带插头的,她,她咋那么会生呢?”乡下人这一辈子,结婚生子盖房子。子就得是个男的,就像插头一样主动;如果生了女的,就是插座,怎么可能主动呢?
可是,爹却不这么想。爹认为生男生女都姓“蒋”,原来都是一个祖宗,也就是说,只要你姓了“蒋”,只要你迈进了“蒋”家的门,不论啥难事都好说,都会变得一点也不难,都会有人替你管。因为在我们蒋寨村,人多啊!当然,爹还是那种老观念,很多村里人遇事是爱管不管,甚至还出过一个小流氓,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走不动,所以娘总是恶狠狠地骂他们:“啥姓蒋不姓蒋?我看有的人呀,他天天不正混,一点都不配这个姓!”偏偏是后来,邻村5个女的喜欢上他,他也毫不客气,提前把两个的肚子搞大,这一下子麻烦了,两个女的为了争夺“蒋老婆”这一个席位,打算同台PK,动不动就拼死拼活,都想赶快嫁给他。他难以取舍,他难忘她们对他的好,他犹豫得直哭,比较来比较去,他咬咬牙,挑其中的一个偷偷把婚事办了。但纸里包不住火,消息最终还是偷偷溜进了落选者的耳朵里,万般盛怒之下,她跑到县里把他告了,公安局马上就要抓他,怎么办?跑!后来的后来,也就是3年多的时候吧,落选者嫁人了生子了,当年那拼死拼活的爱情鸟早饿死了,他,竟然带着1个老婆、4个儿子回村了,很多人乱摇头,这么多张嘴,他怎么养活呀?爹把一条腿耷拉在架车的车把上,慢悠悠吸着烟说:“这个货儿,别看生4个小子了,怕是连一顿满月酒还没有办哩!”娘撇撇嘴说道:“哼,办!怎么办呐?不正混、耍流氓,还让他老婆使劲生……他怎么不让老婆生人民币呢?他现在得法了吧?我看呐,他是——活该!”在爹娘眼里,满月酒是喜事中的大喜,明着说主人家是给小孩办的,暗里讲却是给一脉相连的老少爷们办的,好树立主人家在全村人心中的地位,这好歹都得办。不办满月酒的小孩,将来是要窝窝囊囊一辈子的。
主人的老婆,就是那个跟着丈夫逃跑的蒋老婆的亲妹子,比较两家的男人,娘说今天的这家正混。我们都知道,别看他家穷,房子破,但他能干,人实性,干玉米捆子一围,就成了院墙,最美的,是寒风中那群眉清目秀的竹子,绿影飘飘,清风扑面,宛如一朵朵空灵的云,落在小院的东南角。
人一多了,就忘了彼此的长幼、辈分了,连招呼都懒得打,匆忙笑笑,男的开始在饭桌前面找位子,女的就“闪”进女主人屋里说笑,每当鞭炮一响,惊得鸡呀狗呀一愣一愣的,观察半天,撒腿就跑。这时候,撩人的饭菜香就飘过来了,贪吃的小孩们就跑过来了,等40张桌人“呼啦”一下坐满,估计着马上就要上菜上酒时,掌勺的老师傅反倒不急了,故意去择菜剥葱、添水加柴,把一个个胃吊得高高的,慢条斯理地烤。时间过得真慢啊,比老太太纺花织布都慢,差不多把我们的胃烤熟了,老师傅方才站起身子,两手使劲在自己的围裙上擦擦,取了一个塑料盆,快步走到院子东南角,“唰唰唰、唰唰唰”,拼命捋了起来。渐渐地,盆里的竹叶捋满了,老师傅定了一下神,深呼吸,端起一盆新鲜的竹叶,全都放进满满一锅水里煮,旺火猛攻,一眨眼,锅盖上开始大雾弥漫起来……
老师傅引领着3个小徒弟,分赴各桌,给每个人盛了一大碗竹叶茶,让我们先慢慢喝茶。只见碗里一片淡绿,隐隐约约的暗香、清爽之气伴随着飘逸的一缕缕热气,直闯入鼻腔、肺腑里,我们都非常听话,一口接一口地喝,好像比赛短跑一样,可是比赛都快要变成长跑了,我们左等右等,最后连一勺半碗的鸡蛋汤也没有等来,我们急了,纷纷向老师傅抗议,说哄小孩也不是这么个哄法,我们是来喝酒吃肉的,不是来喝满月茶的!老师傅一本正经地问:“竹叶茶去火、减肥,还是一味中药呢!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喝,你们傻吗?”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我们没有火气”“我们不减肥”“我们没病不吃药”“我们现在要喝酒吃肉”……一番话,惹得大人们四下大笑,我羞红着脸问他们饿不饿,他们齐声说不饿。我心想,不饿是假的,只能说明大人比小孩更能忍饥挨饿。木头不饿,可是人是木头做的吗?
好不容易等到了上席。这一刻,群头乱晃,筷子老长,太激动人心了!所上的第一道菜,是大盆杂烩菜,虽然盆大量大,但是没有几块小酥肉、肥肉块,净是一些细粉、萝卜、豆腐泡儿,可惜,我们太饿了,一不小心就把肚子填饱了,要不然,我们肯定会留出一点空间给其他菜的,特别是肉。接下来,是一大盆酸辣肠丝汤,自然也是汤多肉少,老师傅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千方百计“哄”饱我们的肚子。狼吞虎咽里,翘首期盼里,第三道菜却迟迟不上,怎么回事呢?
忽然,一个眼尖的大人悄声提醒我说:“建伟,快看快看——你爹!”我一看,主人家的堂屋门口站出来3个人,一个是主持满月酒席的蒋四昌老太爷,一个是满面红光的主人,一个是抱着一簸箕白面馍的爹。只见蒋四昌老太爷躬身向前,执一红布,两手一抖道:“村东头的老少爷们,大石营他娘家的客,今蒋猫之门新添长子,六斤四两,腰粗腿长!设——满月酒答谢各位宾朋,少酒无菜,多多包涵哪!下面,主家谢客,一鞠躬——”蒋猫慌忙鞠一躬。蒋老太爷又朗声喊道:“二鞠躬——”蒋猫随声又鞠了一下。正当蒋老太爷准备喊“三鞠躬”的时候,大石营村的娘家大大爷慌忙拦下蒋猫,扭身对蒋老太爷说“礼都到了,礼都到了”,“到”就是“免”,按照习俗这第三躬是主人答谢他娘家人的,既然他娘家大大爷拦了,也算走够一趟礼数了。这样,蒋老太爷就心满意足地收起红布,侧身喊道:“礼成!上喜馍……”爹不慌不忙地举起簸箕,开始一个桌一个桌地发馍,等发过一遍,簸箕里已经不剩下几个白面馍了,有人吃完了就跑过来要馍,有人把没有吃完的半个馍扔进簸箕里,更有人向爹要3个馍打算夹肥肉,爹不给,那人就说“我是建伟的同班同学”,爹“扑哧”一声笑道:“你个鳖孙,这么小就学会开后门了!”顿时,场上所有人都笑岔了气,饭都吃不下去了……
晚饭时,我抚摸着圆鼓鼓的肚皮,算算中午总共多少道菜,有几道菜里有肉,最后一总结,发现带肉的菜有3道、汤有1盆(大肠肉),更气人的,是满月酒席上却没有喝到酒,只喝到了大碗的竹叶茶。我气呼呼地质问爹“蒋猫怎么那么小气”,爹笑笑也反问我“就是呀,蒋猫怎么那么小气呢”,我先后问了爹3个问题,爹笑嘻嘻地学了我的口气,反问我3次。我无计可施,只好把这3个问题抛给娘,娘想了半天,说了一个字:“唉!”
我问娘:“唉是啥意思?”
娘说:“唉就是唉,没有什么意思。”
见我还想问,爹忽然正色对我说:“这个字,除了字典里的解释,还有很多种没有写进去。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就一直想,想了半个学期也没有想出来。我的这个爹呀,和那掌勺的老师傅一个样儿,哄死人不偿命呀!
责任编辑:黄艳秋
插图选自《外国黑白插图资料》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