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猫散文网

母亲的盛事

2023-08-02
母亲老了,最盼望的事情是孩子回家。母亲年轻时最快乐的事情,则是回娘家。...

母亲老了,最盼望的事情是孩子回家。母亲年轻时最快乐的事情,则是回娘家。

回娘家不是版画剪纸里毛驴背上挽髻的俏妇,浓妆艳抹的怀里抱着个天真的娃娃;也没有小河流水杨柳依依,情郎小心陪侍左右。回娘家只是乡村过年后的一件大事,是两个大家庭的亲密联络,彼此情感的需求与满足,一年到头大家都健康美好的见证,积攒了四个季节的话也要找个宣泄的空间。如果母亲因事不能回去,娘家这个年就少了许多味道,甚至无法安抚亲族们内心的失落。

姥姥家是大家庭,姥姥姥爷早已离世,三个舅舅极是念亲,每年大年初六必隆重地派出孩子们走十多里山路,接他们的姑奶子回家,能享受母亲这样隆重待遇的极稀。与年有关,自然含着说不尽的喜气,像花朵开满了纸窗棂,挂旗儿缤纷在每一道门楣,红丝带飘在青冷的树枝上。今朝风日好啊。

虽然有一群孩子了,母亲郑重的神情还像是女孩,脸上挂着一点骄傲一点羞怯。这一年的光景受苦受累受埋怨,侍奉老的侍弄小的,今日姑奶奶也扬眉吐气了。且父亲不能阻拦,还要笑脸迎送亲戚。一家人早早起来吃饭收拾,净扫庭院,再准备十几口子人的丰盛午饭。之后母亲仔细地烧水洗头,洗脸,请求父亲用手术剪为其修理黑亮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涂平时不用的雪花膏。

接母亲一般来四个人,两哥两姐,十八九岁,年轻朝气。往来都是空手,那时不兴礼,亦没有多余的钱使。午饭后起程,母亲换上干净的蓝布衣,系灰格围巾,粉白的脸在阳光下素雅美丽。我也必雀跃,母亲通常带上老丫头老小子一同回娘家。出家门遇上邻妇羡慕的眼神:“二嫂子又回娘家了?”母亲好骄傲地应着。

天气晴好,田野金黄。途中路过一座山梁两三个村庄,有少妇当街盘座,敞怀喂奶。大马路上也有一拨拨串亲的人,喜气祥和,母亲一高兴,唱起了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青山绿水在哪?母亲说看哪哪是。

大姨嫁在本庄,接上大姨又聚了一拨人,姐俩并排走着,像被簇拥的公主,亦像逛大观园,走一处热闹一处。在家做女儿也未必有多少宠爱,一嫁人提升为姑奶子,要大派儿二派儿地高座上桌接受款待的。母亲和姨稳当当端坐大炕,上红糖水,花生瓜子糖块,亲舅妈和叔伯的舅妈们围坐过来,嘘寒问暖拉家常,只说开心,不谈愁烦。大姨泼辣能干,说话高声大嗓,在哪都是中心,谁有错处也张嘴就训,大家不恼。母亲则是温顺女儿家,慢声细语。地上半大男孩女孩子们挤着笑着,窗外院子里还有更小的孩子们淘气。

吃饭很讲究。四方大木桌摆满满的碟菜,必先上一碗米汤润胃,女人喝一小盅白酒,男人可持续性大喝,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孩子们不能上桌,锅台前胡乱划拉碗饭玩去了。玩的是扮戏,系上花布单长围巾,拿各色铜丝拧成花朵链子,戴在头上扮做青蛇白蛇,男孩子就演法海,被二仙打来撵去,哇呀呀叫。

这情景只让人想到盛世,繁华,人丁兴旺,亲情浓厚。而那时的生活总归是清贫,或惟其清贫,才更懂得联结亲缘,延续美好,自是精神上的小片开荒。如今想来,母亲的回娘家就是一出锣鼓喧天的戏文,一出只在家族内定期上演的大戏,它能借助过年这一喜乐的光景,让人轻而易举地忘掉这一年的许多磕磕碰碰,转而获得力量,对新的年景充满渴盼。

神仙日子也不能多住,轮过各家吃饭,话都说透了,母亲也就启程回家了。照例一群孩子护送母亲。我家已是八口,再来六七个孩子,那种热闹嘈杂非寻常话可拟。孩子们抢着干活,上山砍疙瘩根捡松塔,去井边抬水;晚上带动一村的孩子前街后街疯,围坐大碾盘轮番讲故事,不会讲的就唱歌演戏。村庄仿佛都是我们一家子的了。

母亲笑吟吟地看着娃们闹腾,好静的父亲一定是忍耐到极限了,但他一直也笑着。这是回娘家的最后一幕,待孩子们玩够撤离了,母亲就会安定满足。平时怎么踹打都可,独这时父亲若表露不满,就是对整个娘家的亵渎,母亲必定要奋起维护自己的尊严。

有一年初四的饭桌上母亲同父亲吵架。大概父亲对饭菜挑剔过头,母亲实在忍耐不住,说了一句要命的话:“一到年节就找碴,挣不来还挑个没完。”父亲恼了,啪啪摔了碗筷下地,母亲继续冷言嘲讽,父亲转回头一茶杯打在母亲额头,流血了。母亲也愤怒了,推门要走,我们拼命拽住哀求,哥哥插上门顶着。初六早晨,娘家来人接,母亲额头还青肿着,父亲心底有些愧色,声低话软,为母亲仔细涂药,还特意撩下一绺头发盖住。母亲亦有分寸,其实养活一大家子人真不容易,而父亲啥时候会说自己错处,有这样的行动已经知足。母亲照样高兴迎客吃饭,眉头不皱一下。父亲和我们都内心舒坦,感激母亲的宽容。母亲不会让任何事情阻碍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舅家两个大姐出嫁了,两个哥哥娶媳妇了,第二梯队两个二哥二姐领衔接人,说话间第三梯队又长成了,母亲年年演绎回娘家的辉煌光景。但回娘家的路还是渐渐荒凉了。老人渐渐故去,孩子四处飘飞,父亲病了几年又去世,母亲一晃也多年不曾回娘家了,而她的心里一直没放下。初六这天,母亲必还同过去一样的郑重收拾打扮,等待娘家来人,哪怕是小孩子来问候,也要热乎乎地招待一顿,托孩子们传递这一年的阴晴暖雨,亦是满足。

后来娘家看望母亲的人也开始零落了。母亲旧情难忘,初二就开始念叨,准备酒菜,清扫院子,每天满怀希望等着,听到有摩托车声立刻到门外看,车突突开到前庄了,母亲站了好一会。我同着母亲过年,真怕母亲空等黯然,提前打预防针:当年接你的哥姐们都有孩子甚至当爷爷奶奶了,年轻人初三四就出发上班了,不要过多牵挂,不行咱们自己回娘家。

母亲果然极高兴。三姐妹恰好都在老家过年,回娘家的女儿陪母亲一起回老娘家了!还是走山路,金黄田野,村庄河流依然从前模样,喂奶的少妇领着孙子玩。一家家串着,虽然老人多故去了,孩子们还是围绕着母亲,抢着请饭,那股子亲热丝毫不减。

母亲偷着抹眼泪,其实她实在也找不回当年的大快乐了。母亲的回娘家是大家庭又重亲情才会有的排场,已不可复制。回想不过是美丽的习惯,一种长绳系日般的愚痴。母亲回娘家的盛事,是漫长生活河流中最欢腾的浪花,终于停留在黑白照片的年代。

不回娘家了,母亲有更多的时间修理老院。母亲的大院母亲做主。房后坡坎上有数株我爱的明开夜合,其中一棵生长多年好不容易到碗口粗,一日回家不见了,母亲说树大招风,把土坎吹塌了咋办,轮上斧头砍了。我心惊又心疼。墙边一大丛蔷薇五月一直开到夏末,满院的香艳,一日又不见了,说蹿得太快欺负旁边的枣树,砍了。我再疼,幸好不久酿出新芽。李子树砍了,院内不栽李;樱桃树砍了,霸占土气影响蔬菜生长;杏树一半枝子横到墙外胡同,红花黄杏闹春热夏,怕孩子们扒墙头祸害,凡出墙的枝条都砍了。

我宁想说母亲是因为孤单,因为当年大家庭的盛事逐渐凋零,因为有不得已的烦恼,是一种小小的发泄,只得委屈那些植物了。

我带母亲去逛商场,拉她上电梯,“露着黄边就迈脚。”母亲紧张一脚踩在线上,往后倒去,我扔了袋子拽住母亲,吓出一身毛汗。我们就在电梯中间半跪着喊叫用力,上不去,站不起,几乎要跌下去,尴尬,无助,危险。好歹我拽着母亲着地了。

那几分钟,足抵几十年光景。母亲仿佛一下子由蹦蹦跳跳的少妇,变成行动迟缓的老婆婆,一种强烈的无能为力袭击了我。我真想抱住母亲大哭,可我们都处理得安静。母亲讪讪说“我忒笨。”我笑着安慰“以后咱走楼梯,慢点安全。”

我攥紧母亲的手,眼前全是旧时结婚照上的母亲,梳着长长的麻花辫贴在父亲身后微笑;母亲唱着歌穿过金黄的田野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像公主一样被大家簇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