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
不是那种纯黑色,近看才发现,毛色灰褐;尖尖的嘴唇蠕动着,边上抖动着几根长针般的须毛,黑亮的眼睛滑溜溜转,几乎没有片刻的直视;细细的尾巴,随着身体灵巧摇摆,之前,它隐匿着,是一团黑色的影子,一阵阵窃窃的声音。四天了,它终于从一团浓浓的黑色里奔窜出来,呈现出一只老鼠真实的形态。
为了它,我仔细检视过房屋的每一处缝隙。我家是五楼,阳台上的铝合金纱窗,细密的钢丝严实,蚊蝇都难得钻进来;另外几个窗口,厨房灶台上的窗子,使用一样的材料,也都没有发现破损的地方。我只得暗暗地在心里一条条来排查,老鼠进入房屋的可能性。是不是妻子在阳台上晾晒衣被的时候,没有及时关上纱窗,老鼠贴着墙面梭进来的,我见过老鼠扒着笔直的墙面往上奔跑的身影;是不是从卫生间的下水管道爬进来的,我看见过老鼠在水面划行,速度倒是极快,但对老鼠身怀潜水的技艺还是存疑;是不是我晚上出门时,老鼠躲在楼道里趁着夜色溜进来的;是不是顺着房屋某一处不为我知的缝隙闪进来的,那老鼠一定有柔身术;是不是……没有看到,只能想象这只灰褐色的老鼠是怎样进入家里的,一遍遍地掠过那些带着疑问的情形。我多次不由自主地来到阳台、厨房、窗口、卫生间,希望发现异样的踪迹,但一无所获。站在阳台上,望着东井岭上高低错落的建筑,我觉得这只老鼠有些怪异,有些神秘。如此庞杂的地理,那些隐于暗处的老鼠,来无影去无踪,像洞庭大湖,我们知道水里有很多鱼,但看见的是平平静静的水,根本无法知晓那些鱼儿的来路与去路。我的遐思陷入了被老鼠阴影遮蔽的境地。
发现屋里进了老鼠,是在凌晨1点多钟。我在沉沉的酣睡中,猛然被砰的一声惊醒,一个激灵,我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腾起来,觉得一股细长的冷风迅疾刮过,我还没来得及准确判断出方位,这股尖细的风声就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黑暗中我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寒冷的冬夜,打开灯,我穿了一件羊毛衫起来,沿着各个房间查看,什么也没有,呆呆地在客厅里站立了一会儿,只得无奈地关灯回到了床上。躺在床上,我的耳朵被听觉神经支撑起来,想捕捉到房间里哪怕是游丝般飘拂微弱的声响,可是徒劳,仍然只有自己口腔与鼻腔翕入和发出的气息。时间一点点渗入到寒气逼人的暗处,睡意不断袭来,我的眼帘慢慢地合拢。正在迷迷糊糊之际,客厅里传来了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咀嚼声,那种又抓又咬的声音,像挠在心里,慢慢地扒拉扒拉一层层的皮肉,使人不能安身。待我从热热的被窝里爬起,一站到客厅,又悄无声息。天气太冷,又怕感冒,只得缩回被窝里。没过多长时间,细碎的咀嚼声又响起。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四、五次,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我气恼地回到床上,索性不理了,恨恨地想,白天再来收拾你。
很多人想不通,十二生肖为什么老鼠排第一。传说天地生成于子时,混沌一团,是被老鼠咬出一条缝隙,贯通了天体之神气,子时就属鼠了。可见老鼠嘴里牙齿的尖利,细细碎碎地撕咬,竟然开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十二地支记录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夜晚11时到凌晨1时是子时,老鼠最为活跃。而人精神最低迷的时候,也是在子时,老鼠避开了人的兴奋点,进入了一种狂欢,磨牙、撕咬、偷盗、进食、呼唤、交配、歌吟。一天是怎么开始的,原来是老鼠一点点吞噬了黑暗,让光芒透进来了。我们把老鼠排入了最具时间智慧的十二地支,但是谁也不喜欢机敏、猥琐的老鼠,老鼠的身上背负着一种原罪。老鼠不是野生动物,也不是圈养动物,它介于两者之间,苟活在一种边缘。人的生活,总有老鼠的形迹,它是人身边的一团阴影,它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窃取食物。老鼠没有带给人类一点益处,还潜藏着传播疾病灾祸的危机。除了人之外,老鼠有那么多天敌,猫、蛇、鹰、黄鼠狼,甚至是狗,老鼠知道自己的生命卑贱,所以繁殖能力特别强,四十多天就产一窝鼠崽,不断地给天敌们提供一团团的血肉,而老鼠家族则存活下来了。天敌们谁都可以消灭一只老鼠,但谁也不能消灭整个老鼠。也许是人类的智力没有抵达,也许是上苍有意留存一种隐患,使人类时刻保持一种应对苦难的机警。
整个老鼠是人类的一种隐患,而一只老鼠是一个人的一种烦恼。我早上起来后,到处寻找晚上作弄我的那只老鼠。我在客厅里发现了几粒老鼠屎。漆黑的老鼠屎,在发亮的瓷砖上特别刺眼,看着心里有些冒火。我一个人把雕刻瑞兽和花木的红木沙发搬到客厅中间,又慢慢地挪动条柜。这是一个高1米,长2米2的红木条柜,厚实、沉重,四叶门面上,分别雕刻着梅、兰、竹、菊,拙朴的刀法,被暗红的光色覆盖,隐现着一种清雅、珍贵的品质。条柜上还摆放着老式的32英寸的电视机、功放机、影碟机、音响。条柜底座悬空,后面没有挡板,是老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幸好,客厅地面贴着瓷砖,条柜可以顺势慢慢地滑动。等我把柜子移出来,拿着一根不锈钢管到柜底捣鼓,却怎么也找不到老鼠。客厅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折腾了大半天,身上渗出了汗渍,连老鼠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好又一件件的把物品归位。
连着几天,晚上老鼠不断出来骚扰,时而发出叽叽的声音,时而到处穿梭,把厨房里放的红薯咬出了几个小洞,留着不规则的齿痕;把鱼嚼得只剩下几根白刺,丢弃得到处都是。一到白天,房屋里没有一点响动,静悄悄的,老鼠好像根本不存在,老鼠只是个无形的影子,老鼠只是个不美丽的传说。我一般晚上不过12点睡觉,早上大约8点起来。自从这只老鼠进来后,一切都被打乱了。晚上12点上床,但是刚开始进入梦的边缘,那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就开始了,断断续续,一直搅扰到天光漫进窗帘,弄得人一整天精神萎靡不振,昏头昏脑。
人对一些烦心事情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三也许是一个普遍的限度,过之,感觉可能会由无奈变得麻木,任其锲入自己的生活。第三天晚上,我被这种又抓又挠又咬又嚼,细细碎碎的声音激怒了,决心不能再任其逍遥。早上起来后,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截不锈钢管,一把老父亲扎制的布拖把。父亲在船上生活过,扎制的布拖把,匀称、齐整、结实,耐用也顺手。我把门一扇扇关上,从阳台上开始,每个旮旯,柜子的顶上,床铺的下面,包括每个袋子、每双鞋子,用不锈钢管去戳。这次,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老鼠可以藏身的地方。当我把客厅的条柜雕刻着梅、兰的门打开,看到里面的物品上散落着一些纸屑和鱼刺渣,我用钢管去扑打,飕的一下,我还来得及看清,一个黑影飘忽不见了。我心里一阵既惊又喜地颤动,终于找到你了。原来是柜子的上端有一条像暗道的缝隙,老鼠从下面钻进来的。
东西全部拿出来后,我把柜子移到了客厅的中间,让老鼠没有地方躲藏。但是我用钢管到柜底去捅,怎么也不见动静。怪事,就这么大的地方,我忙乎了好一阵子,累得气喘吁吁,老鼠好像有隐身术一样,不见了踪影。但我确信老鼠没有跑出去。我和老鼠较上了劲,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盯着条柜。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可以感觉到暗处的老鼠也在窥视着我的动静,等待着逃亡的时机。我知道这是比耐心的时候,在相互的对峙中,时光流逝近一个小时,就在我渐渐失去耐心,怀疑自己眼力的时候,老鼠悄悄出现了。
暗红的条柜边上,一只灰褐色的老鼠探出头来,贼眼四处转溜,当它细小的眼睛和我的目光对视时,惶恐之极。正是这死亡的恐惧使它乱了方寸,它还没有来得及缩回身子,我手中的拖把已经扫过去了,它身子一翻,露出白皙的肚皮,像一枚硕大的板栗球,就地一滚,又急速地梭往了墙边。老鼠狂奔时,前后交替的四脚,以及上下起伏的身子,瞬间变成了一个黑团,你根本看不到细部的姿态。老鼠蹦上了放电话机的不锈钢茶几,我刚举起拖把,它轻巧地纵身一跃,跳了将近1米,爪子紧紧抓住墙面空调管线,摇摇摆摆地梭上挂机,中途几次险些跌落,身子灵敏地一翻,又从管线的内里上来了。我赶紧站到沙发上,举起拖把去赶,老鼠实在是无路可逃了,只得从2米多高的挂机上往下跳。老鼠坠落的过程,像一团棉线,显得轻灵而飘逸,没有一丝沉重。它在快接触地面的时候,身子轻轻一个侧翻,下坠的重量几乎消隐了。一个趔趄,老鼠爬起来闷着头,又开始了逃亡。
几个回合,噼噼啪啪,我怕追赶老鼠时损坏家里的物件,把大门打开,想赶它出去了事。或许是老鼠已经晕头转向了,或许是老鼠天生喜黑怕光,洞开的门没有物体遮蔽,光线强烈,老鼠几次跑到门前了,就是不出去,折回了屋里。最后,老鼠的体力消耗殆尽,还是奔向了光明。邻居家正好装修,老鼠刚从我家梭过去,就被几个民工用脚踩住,霎时,老鼠露出了白皙的牙齿,疼痛得像旗杆竖立起来的尾巴悄然倒塌,黯淡的血渍从口腔流出来了。女主人听到响动出来,看到毛乎乎渗出血迹肮脏的老鼠,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惊悚的尖叫。
老鼠从暗处掀起的一场风波,戛然而止,又回到了青萍之末。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胖乎乎的黄猫,懒懒地喵了一声,嗅嗅老鼠绵软的身子,越过去,眯细着眼睛,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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