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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鬼的微笑

2023-08-02
我落入风尘多年,不能说阅人无数,但打过交道的各色人等绝对不少。但一个女人,一个衣服上扎着金黄谷粒的女人,嗯,也是我的客人,却是我从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我落入风尘多年,不能说阅人无数,但打过交道的各色人等绝对不少。但一个女人,一个衣服上扎着金黄谷粒的女人,嗯,也是我的客人,却是我从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记得她来自湖南一个叫什么月拢沙的村庄。昨天,她第一次进城,却干了三件大事:吃龙虾、住酒店、找小姐。

中午两点的样子,我被老板娘叫醒,姗姗姗姗,来了个客人,只有你才能搞得掂,快到店里来,快到店里来。

虽然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谁让我是这家发廊的二股东,还兼着“一姐”这么个雅号。有难缠的客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到达店里的时候,阳光猛得要把人的头皮给揭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店门口的大榕树上住进了几只知了,“吱——吱——”,头一开始听,还觉得挺有味,听久了,就烦了,真想用一口油锅生炸了它。

我上到二楼。大玻璃门望进去,上白班的七个小妹都在,个个把腿架在腿上,目不斜视地看着额头上的电视。哪有什么客人。倒是门外有个女人,背对着,正立在旋转招牌灯下。白衬衫,长袖;黑裤子,肥大;黑皮鞋,平底;头发,长及腰部。我拉开玻璃门时,她一个侧身,露出几颗黄牙:

“喂。”

她也跟着闪了进来。像尾泥鳅。我能闻到身后紧跟着的一股泥土味。老板娘坐在高高的前台里,动都没动,说,这位老板想按摩,她不喜欢染过毛的,而且要瓜子脸、瘦身材,所以就把你叫过来了。

我转身过去。她抱着手,抿嘴笑了。

按一个钟还是两个钟?我问她。

她正瞥着几个东倒西歪的小妹,然后很快地把目光跳到电视上去。电视正在播着一个台湾的言情剧,每天中午三集连播。不知她是看过这个电视剧,还是瞬间被剧情抓住了,只见她放下了抱着的手,头还拉长了过去,仿佛是想看清闪烁的字幕。正在小声调笑的小妹们,被这个新加入的观众一搅和,立即收起了表情,放下了二郎腿。

我又问了一句。她似乎没有听懂。我说,你要按摩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她答了,先一个小时。

跟我来。

我们这个发廊也是起起落落,钱没赚到,操心倒不少。一开始是赚钱的,虽然发廊的位置是在城中村里,但因为靠着中心区,生意一直不错,你想啊,黑压压的高楼大厦装着多少公司多少男人多少单身男人多少不想回家喜欢东搞西搞的男人啊,可是,后来呢,抢饭碗的多了,东边开一家,西边跟着屁股头也开一家,天不黑各家就把霓虹灯开起了,不要电似的,各种名堂、花样也多得看不懂了。就这样,生意唰地淡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老板娘胖了,天天往前台里一坐,报纸的八卦新闻翻翻两下,要不见客人来的话,眼皮子就重了,没多久,撑不住,就将店里的事交代给小妹,躲房里睡觉了,醒来吧,还特能吃。有一天下午,老板娘突然对我大叫要减肥,我则反应过来,你要减肥我们要减租:我们的发廊租了三层农民房,要减减减,留一层就可以了。“旺铺转让”的广告贴了两个月,效果喜忧参半,一楼很快转给了“城市快餐”连锁店,还少少赚了一笔转让费,三楼呢,“旺铺转让”四个字都由红变黑了,却至今无人问起。

我把她带上了三楼。二楼连着大厅,生意淡了,小妹们有时很放肆,电视虽然开得小声,但她们时不时嘎嘎一阵打闹,吵死了。三楼好些,光线好,房间也大些,空调也比二楼的新。

308。我推开门,她随手关上,似乎还用力匡了两下。一个女人给一个女人按摩?我们又不是美容院。我禁不住苦笑了一下。我开了空调。她却径直走到窗边,先是侧着身,眼角贴着玻璃,仿佛很用力,左右两个角度看出了很远,然后又勾着头看看下面的街道,也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外亮内黑,她像极了一尊石膏像,披着一层暗淡的光,笨拙地,装着沉重的心事。最后,她把窗帘拉起来,严严实实。

我叫她大姐。

大姐,你是要哪种按摩?中式?泰式?土耳其式?

嗯……随便……男人都喜欢按什么……

男人喜欢的,也各不相同。

那我要最舒服的……要舒服……

各有各的舒服。

我要全身都舒服的……全身都要按的……

肯定的。

那……什么最便宜……

中式。中式最便宜,一个小时六十八。泰式最贵,一个小时九十八。

我要……我要最贵的!

好。我会把你按舒服的,先趴过来,按背。

要不要脱衣服……

不用,夏天穿得薄,不用。

她脱了皮鞋,穿着白色的短丝袜,气味很重。她趴在床上调整了好一阵子,才停止下来,全身服服帖帖,一动不动,连上下起伏的呼吸都似乎消失了。像一摊沉重的尸体。唯一可以证明她还活着的是,那束牛尾巴一样的头发被她抓在手里,五个手指微微地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头发的汗味也很重。

我真想早点结束这场难过的服务。跳过按头,我的手直接放在她的肩上,揉。

她的肉很紧,很硬。

我的拇指加大了些力。

她发出短短一声:“……嗯……”

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觉得舒服。我继续隔着衣服往颈椎里揉。

有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

我细细一摸,一颗黄灿灿的谷粒。

是谷粒!谷粒扎在这个女人的衣领里。

大姐你从哪里来啊?我问了一句。我担心她睡着,甚至更可怕的事情,比如她悄悄地断气啦,死啦!这是个非一般的客人,怠慢不得。

老家。她回答得很爽快。

老家哪里哦?

湖南大瑶山,好偏僻的哩,月——拢——沙。

从话里可以听出她放松了些。她还解释了一遍她的家乡:月亮光光罩拢下来的白沙洲,月——拢——沙。

来深圳做什么?

找我男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们还吃了澳——洲——大——龙——虾,住了五——星——级——大——酒——店。

她把每个字都咬得紧紧,生怕音跑了,一顿一顿地说。她的滑稽,让我完全放松了。

她放开头发,把枕头往下移到胸口,手握成拳头,垫在下巴下,开始流水一样地说话。我一刻也没有打断她,我正好偷懒,手放在背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