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父子
酒
故乡的父亲们喜酒。
故乡的儿子们喜酒。
故乡的父子,往往是一对一对的酒父子。
这跟故乡的水土有关。
故乡的水过于清冽,人怎么喝也喝不够,往往喝得肚满腔贲的,竟至腰都弯不下去了,久久地立在那里喘粗气。肠胃被凉水浸得久了,自然就有阴沉的感觉。于是,将装陈酒的瓿甑打开盖子,把盏饮几盅,淤气便驱得净净,肠腹便化得柔柔,便有给个皇帝也不做的感觉。
这是故乡的水。而故乡的土过于贫瘠——并不是山里的土天生就薄,而是因为这里的雨水太勤。山里的灌木多,落叶就厚,厚厚的落叶,自然成就膏腴的腐殖土。但只要山雨来,沟坎坡梁上的水便汹涌四溢,便把膏腴的腐殖土冲得很薄。但这容不得村里人叹息,因为人们都知道,光叹息就不会有玉黍;而村里的玉黍所浴的是未经污染的清氛,所沐是极原始极淳朴的阳光,味道就好吃得要死。于是,面对贫瘠的土壤,就只有想办法将其培育得肥沃起来,就开山,就扒土,就垒堰,就拼命卖身膀。晚间依在炕头,肉身疲惫,就觉得死活要饮些个酒,觉便睡得真格的舒坦。请不要怀疑这种体验:肉身太疲惫之后,当然会很快睡去,但睡得太昏沉,隔日就醒得迟,即便起来,也觉疲软昏乏,打不起精神;若饮些个酒,再睡,就不一样了。所以村里人遇到累过了劲的人,会说:“用酒给他醒一醒。”
村里人喜酒,还跟山里人的性情有关。
山里人性情极温厚极憨朴,遇事皆让人三分,从不紫了唇口涨了脸子红红地与人争持。但梗介在心中自然是有的,郁气也在腔子里聚得浓浓。就喝酒。喝得眼前皆为软物,醉拳砸到硬邦邦的土墙之上,也觉得疼的是那墙,而不是自家的手。于是,郁气在村里人的腔子里就不会结得太久,冤仇便极少结下。在红日头之下,黄土地之上,赤膊的依然赤膊,流臭汗的依然流臭汗,抗争的是命运,而不是人。
温厚憨朴的另一面,便是怎么抹也抹不掉的那几分迂讷。素日里闲侃,也能侃出黄云紫雾;但切莫到了关口,到了关口就要陈述,就要求人,就要论出子丑寅卯。对村里人,这就像让善心人动干戈,不是心性儿怯懦,而是下不去手。便一退再退,一躲再躲,弄得婆娘们都满脸羞臊,浊浊地骂一句:“个经不管官的窝囊废!”这一声骂,如一记重锤,砸出了汉子的自尊,便低沉地吼道:“没娘的过不了的鬼门关!”便揭开坛子渴酒。喝得飘然忘我,便去找该找的人,说该说的话。虽踉踉跄跄,却也是铿铿锵锵,板眼俱到,声色俱佳,其结局自然就极完满极美好。得胜还朝,乜一乜婆娘那期盼的黄脸,“娘的,人活在世,还在乎那几句话!”但待醉晕退去,便依然憨朴依然迂讷,那曾有过的一刻辉煌,似与自己无关。
于是,由着山里的水土,由着山里人的性情,酒与村里人的生活就密不可分了。
逢年过节,山里的酒,自然就喝得昏天黑地。一进腊月,村里人就极少出门,把炭火挑得旺旺,把酒儿温得热热,便不慌不忙,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往往要把日头饮退了,把三星儿饮上来。那些年,山里的冬日很少下雪,空气冷而干燥,从城里下放的南先生便说:
“村子上边那块天,酒气太盛!”
而关起门来喝酒的,往往是父子。
起初,父子间还有些拘谨,儿子怕冒犯了老子,老子也怕跌了父威,就客客气气地喝。小的恭恭敬敬将杯子举起:“爹,您请。”老的也会让一让:“一块儿吧。”就喝。喝到面红耳赤,心里就很高兴了。皆觉喝得不畅快,父子便撞起杯来。叮叮咣咣一阵畅饮,身膀就松软极了,骨节也咯吧咯吧伸展开来,就觉得人到底是人,活得还是开心的。小的便说:“您老不容易,您老要喝好。”老子眼窝里便洇湿了;“喝吧,爹给你的,也就只有酒了。”
这一句话,说得老少都心酸了。山里忒偏僻,天地也极小,父辈留下来的,就只有犁耙,就只有低矮的石板房。其实,父辈谁不愿留下更多的一点什么给儿女们呢?然而,得到那更多的一点什么,对没有文化很少走出垭口的山里父老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于是,心酸的老少就都流下泪来。那泪越流越汹涌,直到酣然作哭。
这哭,便是山里说的闹酒。
哭过了,饮酒的人才觉得真松快了,酒才真喝到了份上,就喝得无所顾忌了。往往就划拳: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啊,顺山溜啊!”
“……”
行的是跟山里有关的酒令。
喝到这一刻,父子遂失了辈分之囿。而对那满坛的醇酒,就只有两条汉子,就要喝出个高低——父亲不让儿子,小的也不服老的,就我喝你喝,你喝我喝,喝成了昏天黑地。这叫豪饮。
老的喝得虽眼皮已紧紧地阖上,竟还能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杯是老子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你儿子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要趴下了,但他心里也明白。
……
那一年,考山外的高中,因了把走出山去的念头叨得过重,走进考场,我就极紧张,考数学的时候竟至紧张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自然就没有考好。
等待通知的当口,我无限放大了自己的沮丧,甚至趋于绝望,便整日躺在土炕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万念俱灰。
母亲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我竟未听进一句,母亲便骇极,把我的头抱进她的怀里,哭着摩挲。
父亲在地上来回地踅着,一声接一声叹息。临了,竟对母亲说:“甭管他,去炒两个菜来。”
母亲就怀着极深的疑惑去炒她的菜。
菜炒好了,父亲拍一拍我的脑门:“崽啊,起来哩,闹两口酒。”
见我仍没动静,父亲恼极,老拳便重重地砸在我的膀间:“娘的,爬起来,陪老子喝酒!”
那坛老酒揭开之后,酒香喷射而出,攫人心魄,我的心便一阵颤抖。原来,酒对绝望之人是一种诱惑啊!
挪下炕去,见酒已倒好了,便让也不让一下父亲,将那满满的一碗酒一口而尽,再当地把碗放在桌上。
父亲又及时地将碗斟得满满。
抬头见父亲温温地朝自己笑着,麻木的心叶才渐渐酸起来,便把碗平平地端起:“爹,你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