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的河流

当我真正启程的时候，已是2012年的冬天。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像在河流里逆行而上，迎面走过一批批进城的人马。我显得如此孤单，和萧瑟的景象连成一体，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回想起十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总想在城市拼搏一番，不成为部级高干也要成为厅官。是啊，我有使不完的劲，我有许多优越的条件，完全有可能成为家族的骄傲，成为同龄人的佼佼者。我没有想到会走向这样一条路，虽然不是落荒而逃，也绝不是衣锦还乡。

不过，我并不后悔这样的选择，出走和回来都是人生的必然经历。返回乡村正是我的梦想。妻子对我说，我是不断退步，差一点就退回原始社会了。孩子说，老爸最好的选择是回到钻木取火的年代，一家人不穿衣服腰间系着树叶，快乐地在丛林生活。我不理会这样的嘲笑，连妻儿都不理解我的选择，还有什么人能够与我同行呢？这次，除了我的爱车，什么也没有带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城市的半点尘埃。出门前，我对妻子和孩子说，你就当我旅行去了，不然就当我出家当和尚了，不要牵挂我。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忧伤，只是礼节性地告别，然后赶紧关闭了大门，把曾经的主人隔离在外。

一

2002年我二十六岁，担任青水县矿业局局长，成为县里最年轻的科局长。2007年，刚迈入而立之年，正值春风得意马蹄疾，娇妻为我生下儿子，我由正科提任为副处，成为县里最年轻的副县长。第二年，由我主导的省级重点项目稀土加工提炼项目正式开工建设，我成为远近闻名的稀土名人。四季花开，枝繁叶茂，我张某人的好运到了。有一次私人间的聚会，我的恩人——市委邓副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张洋啊，你现在是赶上了好时代，名校、学历、年龄、资历样样占优，你要树立远大理想，争取在四十岁之前完成处级到厅级的转变。我是看好你的，小伙子，加油！”你想，一个要在四十岁之前当上厅官的人，胸中有多少战斗激情，脑里有多少宏图大志。而我当上副县长后的突破口就在稀土产业上。

我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当然作为排名最后一位的县政府官员，还分管了安全生产、环保等敏感性强的工作。不过，这些也使稀土项目可以更加直接地上马。说到稀土，我所在青水县可以说遍地都是，储藏量大得惊人，达到全省的百分之七十。自从1992年，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说出那句名言：“中东有石油，中国有稀土”后，中国的稀土行业开始大干快上。经过数十年的高强度开采和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出售这种珍贵的金属，中国获得了世界稀土市场百分之九十七的份额。然而，盲目开采的结果是付出沉重的环境代价。以青水县为例，由于无序开采和小矿林立，所有的采矿区早已失去葱郁的森林、翠绿的稻田。采矿用酸提取稀土，刮去了所有的表层土壤，而且随着酸的流失，污染了河流山川，到处是满目疮痍。对于政府来说，真正的痛处在于守着金娃娃却过着穷日子，无序开采富了一批被称为敢死队的老板，政府的税收却没有增长多少。一个四十万人口的中型县，财政收入一直在五亿元上下徘徊，根本无法进行建设和发展。随着国家对稀土政策的紧缩，县里决定做强做大稀土产业，整顿小矿，组建稀土科技开发集团。在任命为副县长之前，我是县矿产局局长，有关稀土整顿开发都归我管。也正是因为这项工作，使我名声大振，并最终在高手林立的科级干部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县之父母官。

佛说：“吾观天地万物，各有宿缘。”可惜当时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认为天地万物一切为我所用，凭着一股干劲往前冲。针对稀土开发乱象，我充分利用国家政策调控的机会，进行一番严厉的整顿，暂时停止了全县的稀土开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矿上，能说停产就停产吗？首先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不同意。在县委宽大的办公室里，县委书记对我说：小张，这步棋你可要想好，一旦采矿全部停止，不仅是老板的利益受损，还有几千矿工的生活如何保障？外地的矿工我们可以让他另谋生路，而本地的矿工呢？他们的生活怎么解决，他们会不会到县里来闹，如果老板们挑逗他们的情绪，我们的责任就大了，弄不好我们的乌纱帽都保不住啊。凡事不能急，慢慢来，循序渐进嘛。我说每一次慢慢来就等于没来，循序渐进就等于没进，一点效果也没有，反而愈演愈烈。现在这事不能等了，出了事我负全部责任，方案已想好，只等县委、县政府拍板同意。县长说，现在停下来风险太大，谁拍得了板啊？你想得简单，你负得起全部责任吗？出了事我是首当其冲，是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还有，没有了矿业这块税收，我们去喝西北风啊？我说，壮士断腕，必须要下决心的时候了，现在国家不允许小矿开采，如果我们还纵容他们生存下去，是对国家不负责，对人民不负责。现在全县的生态环境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现在不整顿就不好收拾了！分管副县长怒不可遏地对我吼：就你识大体，懂大局啊！难道我们都是笨蛋，只有你是英雄吗？你要考虑后果！我当然考虑后果，你们也要考虑后果——现在这些稀土矿没有一家是有证的，矿产局作为行业主管局必须让他们停止开采，甚至还可以处以重罚。这些都是上级文件，怎么样你们看着办吧！我将中央省市文件往桌面一摔，书记县长们全都吓傻了，没想到我这个毛头小子会比他们更牛。还是县委书记反应快，对我说，你先回去，我们再组织有关方面商量商量，然后由人大表决，人民的事交给人民处理吧。呵呵，高手就是高手，一下就把皮球踢给无所不能的县人大了。

其次是一大堆的老板要找我要命。这些人平时都是我的龟孙子，现在孙子都长成了恶霸。他们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君要臣反，不得不反。我呸，这些无恶不作的奸商、外国鬼子的买办，天天就想鬼主意，不惜草菅人命、破坏环境、勾结官员，就为自己多装几个钱、逞几场威风。现在要停止开采，断了他们的命脉，当然要狗急跳墙。他们可不是一般的狗，不仅会自己咬人，还会带着一帮狗咬人，有些是暗中看不见的嘴脸。他们神通广大，到处都有一张用金钱织成的金丝网，可以不经意地让你窒息死亡。有些个本来还想到我面前求情的，一听我在县委书记面前都不服软，就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硬碰硬了。从县委办公室走出来的后一天，我的家门就被写满了黑黑的咒语：“去死吧”、“一家人死光光”……这些人的语言真是贫乏，都几十岁的人了说出来的话还跟乡村野孩子说的话一样。然后是汽车轮子被捅破，差点没牺牲在繁华的大街。接着，办公室的玻璃碎了，家门前有牛屎，饭桌上有飞镖传信……搞得我焦头烂额，妻子整天提心吊胆，差点我就去买两件防弹背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