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门世相
走眼
七叔是水门村的能人,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加上辈分高,所以大家都叫他七叔。七叔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世间万象,无所不通。他能掐会算,靠一张嘴,十根指头,养活一家人。村子里遇上婚丧嫁娶,都要找到七叔问一问吉凶,替新郎新娘合生辰八字,挑选婚庆的日子,帮孩子取名字,求财的问财路,问前途的算运道,甚至走远道的出门,新娘子回娘家串门,都要让七叔挑选黄道吉日。不管问什么,七叔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问的人也不是白问,多多少少都会给七叔送个茶钱。七叔不下田不种地,就靠这茶钱过日子。
七叔的能耐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他祖上不知哪朝哪代得到了几部线装的古书,一直藏在楼上的仓房里秘不示人,也没发挥什么作用。七叔却拿它当宝贝,早晚拿在手上,细细研读。他上过几年学,识得不少字,可读那样的古书很费劲。七叔拿了书,好酒好烟送给学校的老师,让老师读给他听。花了三四年工夫,七叔终于将几本古书的内容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七叔学到了不少说法,说一生福道的:三月羊,跑断肠;腊月虎,饥与苦;十一月的猴,过年的鼠,吃喝不愁。说婚姻的:青虎黑猪上等婚,男女相合好姻缘;红马黄羊两相遂,这等婚姻极可为。白马犯青牛,蛇虎如刀锉;金鸡怕玉犬,猪猴不到头。七叔后来跟着一个走江湖算命的跑了两年,将算命先生跑江湖的奥妙烂熟于心,之后自个立了招牌,做起了算命先生。
可七叔的营生在村子里有限,就这么个屁眼宽的地方,几辈几代都定居在一块儿,都是知根知底的。说得灵验了,那是你早就熟悉了;说漏了嘴,那就丢脸面了。这算命的本是转珠嘴,奉承的话常挂在嘴边,偶尔说些灾祸,无非也就是多骗几个钱财。都是邻里乡亲的,遇上别人的喜事,你讨个喜钱还可以,一般的时候不好漫天要价。俗话说,近处的菩萨远处灵验,七叔的生意大多在外村。除了算命、卜卦,七叔还送留言,送日记。谁家刚生了孩子,按生辰八字推算一番,送上一本见生,注明孩子什么时候上运,什么时候换运。过去没有出生证,这见生成了出生的一种特殊证明。这留言记录了日干,哪天宜动土,哪天宜出门,哪天宜婚喜,哪天避灾凶,这留言都写得明明白白。日记同留言是相同的玩意儿,只不过日记更详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记载。七叔就靠着这些营生,赚回一家人的生活。
七叔干这营生是被迫的。七叔的眼睛有一只是菜花眼,什么也看不见。剩下的一只眼睛就成了七叔的命根子,就靠它赚饭吃。虽然是独眼龙,可七叔善于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喜欢听好话的,就说得天花乱坠;故意挑刺的,就说得模棱两可。确实遇了灾祸的,七叔会挑安慰的话来说,别人给钱他也会假意推辞一番。走江湖的,讨打是这张嘴,赚吃也是这张嘴,七叔就靠嘴皮子赢得了不少人缘。慢慢地,同七叔熟悉了,就有人拿七叔开玩笑。“七叔,你既然算得这么神,为什么不算算自己呢,也许你不是算命的命,别错过了。”有人寻七叔的开心。七叔回答得很干脆,早算过了,我就是算命的命,这还是因为祖上给麻衣烧过香,磕过头,不然这碗饭也没得吃。你这命也够福气,不用日晒雨淋,不用勾肩弓背,几根指头一掐,两片嘴皮子扇动,钱就来了。有人也拿好话哄七叔开心。七叔也不生气,而是顺着他们的话往后说,托你们的福给口饭吃,我这人福气没有,一辈子都是受苦的命。七叔,你是多子多福寿,别看现在日子苦点,将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别人见七叔生了感叹,仍就拿话来宽慰他。你才是多子多福寿,享清福的命,我就一个火把鬼,能跟着我算命就是老天爷开眼了。七叔说的火把鬼就是他儿子。你儿子听说很会读书,你别小看他。有人替七叔的儿子打抱不平。他要能考上大学,我就不算命了。我家祖辈就没葬出文曲星的坟。七叔似乎将他的儿子一眼看穿了,压根就是握锄头柄的命。那么走着瞧,到时看你还来不来算命。那人同七叔赌上了。
七叔的儿子叫文生,名字是七叔取的,多半希望儿子能多念几句书。文生读小学时很听话,考上了镇上初中的重点班,后来又被贬到普通班。这一贬,将七叔的希望贬没了。初中毕业,文生只考上普通高中,七叔说什么也不让文生读书了,叫文生跟着他学算命,趁着他能走动学点经验,将来还能混口饭吃。文生死活不依七叔,七叔的女人向来疼爱儿子,儿子说什么她听什么。七叔敌不过他的女人和儿子,只好同意文生读高中。文生这三年高中读得相当苦,学校在五十里外的另一个镇上,就靠一双脚板跑来跑去。七叔算命的钱本来就可怜,日子捉襟见肘。文生其实很懂事,体谅七叔的苦楚,往返上学将鞋别在腰里,到了家见什么干什么,上山砍柴,剐红棕,捡桐球,努力赚取自己的学费。七叔见了文生的狠劲,还真拿文生的八字掐过一回,这一掐,七叔更心灰意冷了。临到高考时,七叔怎么也不让文生报考,不要浪费那个钱。七叔的女人却不理会,卖了两只母鸡,给文生交了报考的费用。后来又是七叔的女人卖了一只母鸡,让文生去县城体检。
七叔最终在他儿子身上看走眼了。文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后来又被分配在省城。只要他的儿子不心血来潮,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握锄头把了。七叔的金字招牌让他儿子砸掉了,从文生上大学后,七叔再也没门替人算过命。即使他出去了,别人也不会请他算命,连自己的儿子都算不准,还能算谁的命。但有一句话七叔倒是说对了,文生考上了大学他就不算命了。文生在省城站稳脚跟后,将七叔和他的女人接去了省城,估摸着省城不会有人请七叔算命,也不会有人知道七叔算命的事。水门村算命的营生全交给了走江湖算命的,谁从村子里经过,谁就占有了水门村算命的市场。
醉茶
冬昌是村子里的一个怪人。同那个长相古怪的本昌不是兄弟,两个人却有着类似的爱好,本昌喜欢树,将那几棵古樟树视若自己的命根子,冬昌不只喜欢树,还喜欢花花草草。别人喜欢花草顶多多看几眼,或者折一枝回家插在瓶子里。冬昌却不同,发现好看的花草一定连根挖回来。冬昌家的后面有个园子,园子不大,后来冬昌挖回来的花草树木越来越多,园子一步一步扩展,几年时间,竟有几亩见方。
刚开始,冬昌弄回来的那些植物都是怪里怪气的。比如树茬,都是经过千刀万砍的,树干不知断了多少回,树茬的顶部伤痕累累,有的树会自我疗伤,伤口早结了痂,用树皮包裹了,有的树伤口裸露着,刀口的木屑都成了腐败的黑色。树茬的形状不一,有像飞禽走兽的,如龟一样痴头痴脑,如蛇一样屈曲盘旋,如狗兔奔跑、犀牛望月。也有如鸟雀虫蚁的。有一堆树疙瘩很奇特,中间隆着大树包,周围都是小树疙瘩,就像母鸡带了一群鸡崽。也有像人形的,如老僧坐禅,如拐子搬家,也有如顽童嬉闹的。说到花草,也是种类繁多,应有尽有。红蓝黄绿青靛紫,什么颜色的花儿都有。春夏秋冬,哪个季节都有花开。有些花是识得的,比如野樱桃、野梨野菊、杜鹃、金樱子;也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儿,几辈子都长在山沟里,就是没人喊得出名字。这花儿聚在一块,也像人一样分个环肥燕瘦,有单瓣的也有重瓣的,有米粒儿一样细碎的也有大如碗口的野百合,有成串成串的也有孤苦伶仃的,有泼泼辣辣热热闹闹繁花似锦的,也有低眉顺眼悲悲泣泣独守寂寞的。有的芳香袭人,有的洁净无味,有的花心里藏了蜜,有的空空荡荡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