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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妹子

2023-08-02
1 迷迷糊糊中,我被小院里的骂声吵醒。 混合的声音如一盆凉水破门而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我打了个寒噤,睁开眼,见糊着报纸的窗玻璃有几分明亮的色彩,才知天已经亮了。脚,还是凉的。我把腿蜷起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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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我被小院里的骂声吵醒。

混合的声音如一盆凉水破门而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我打了个寒噤,睁开眼,见糊着报纸的窗玻璃有几分明亮的色彩,才知天已经亮了。脚,还是凉的。我把腿蜷起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两件事情混合在一起。

一是房东何大爷发牢骚,抱怨昨天晚上谁又把水龙头给拧紧结果早上给冻了。何大爷说:“大家都给我听着啊,水龙头大冬天不能给拧紧,不然的话,第二天就会冻上,大家伙儿不能说不用水吧?你说冻上了就冻上了吧,可偏偏还有人拿开水浇它。这不,水龙头裂了。这水龙头要把它拔下来,再换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今儿起了个大早,还没忙活儿完。难怪人家说中国人哪,唉,说多了我都脸红。大概是觉得这东西不是自己家里的,瞎糊弄儿。我说好了,这龙头我可就修这一次,以后坏了,我可让它坏着……”

还有一件是隔壁严大姐教训儿子,说自从放寒假,不拿书,一起床就看电视,读初中了,什么事也不做。严大姐一家是从江西过来的,在北京已经五六年,平素,一家靠在超市门口租的卖手机电池充电器的小柜台过活儿。

一直躺着,我不想睁眼。

没有枕头,后脑勺搁在毛衣上。木板床没有中规中矩的尺寸,单薄而窄小,仿佛被刚吃饱饭的儿童咬一口又扔掉的薯片;因为积满陈垢,又如一团凝固的泥浆。躺在上面,整个身子就像棉花糖一样化在了里面,没有丝毫的甜蜜,而是一种无法舒展的拘泥。蜷缩一团。下肢仿佛交融在一起,成了一条黏乎乎的鱼。我听到了来自身体表皮鳞片脱落的轻微碰撞声。我把脚伸了伸,从头下抽出毛衣,坐起来。毛衣从头顶套上的时候,我故意憋在里面好一阵子不出来,然后,让毛线编织的城墙缓缓滑过面颊。

我从寒风飕飕的城堡里出来了。我是小野。“小”,弱小无依的小;“野”,孤魂野鬼的野。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天桥,反正看到台阶,一脚就踏了上去。带绒帽的超薄羽绒棉袄,宽大边沿帽空空落落地罩在我的头上。

走在蝴蝶结形状的天桥上,整个人随着桥身在微微抖动。瞥一眼四周,目光顺着脚下的铁板平移,又滑过栅栏,继续向下,我看见公交车宽敞性感的脊背:鹅黄的、淡蓝的、深绿的,如各式各样的鱼儿钻入桥底。本来,它们是向着我而来的,可是,在渐近时,明显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或许因为本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只是在此之前没有感觉到而已,于是,就逃掉了。

也有从另一边钻过来的:鹅黄的、淡蓝的、深绿的性感的脊背,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这些是没有心理准备去迎接的,更是不属于我的。在这来来往往中,我的脚步轻了起来,身子轻了起来,虽然人仍然木木地朝前走,但心里却把自己的身子当作了一朵彩云。我想:要是跃过栅栏,如一片叶飘落下去,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自从来到北京,我脑子里经常出现种种奇怪的念头:拥挤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海洋,它分娩了数不清的波浪,而且永远不停地生产着。它没有爱情,但是欲望却能使之怀孕。这样的城市,偶尔落下一两片名叫小野的“叶”,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冬天的北京城,我走着。我怀疑自己真的病了。觉出了冷。只要生病,不管冬夏,我就会觉得冷。此时,我又觉出冷来。这种冷不是身体对外界冷空气袭来时的反应,而是来自自身。我的腿裹挟着一股冷风,它们钻入骨髓,怎么都摆不掉,身体表面仿佛涂了一层冷凝剂,所有的冷空气一来到四周就紧紧搂住了我。我想找个没有风的地方坐下来,渴望喝点热热的液体来驱散彻骨的寒冷,我甚至渴望就在此时邂逅生命中的白马王子,他是个男人或者男孩,有一间小小的暖和的房子,眼睛里能发散出太阳般温暖的光辉,我要他将屋子里所有的灯全打开,我需要他的怀抱和温度,我想在他怀里不计后果地昏睡三天三夜。

胡同里飘来的香味钻进了鼻孔,我下意识在鼻尖处深吸一口气,贪婪地。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家孝感汤圆米酒店,一个漂亮的湖北女人在炉子边搓着汤圆,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它们从女人的手掌心滑落进沸腾的水里,就那么看一眼,我身上就有了一丝暖意。

在角落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圆米酒。一片水雾弥漫开来,它笼罩打湿了我这只流浪的小猫。食物,是最挚爱的亲人,在我们饥渴无力失魂落魄时,它没有空洞的语言只有忠实的行动,它给我们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暖与力,它进入我们又不霸占我们,它只会牺牲自己,成为我们的血液。

那些滑下肚的汤圆,如元宵节夜晚的灯笼,点燃了,苍白顿时变得火红,然而,顽童提在手上,颠簸着欢笑着四遭游走,有一种即将被毁灭的悲壮。整个夜空,宛如一只巨大的胃,忍受着被刺痛被划破的阵阵痉挛。胡同里传来《京华时报》的叫卖声,声音是报亭的老板预先录好的,并非现场直播,一场公开的叫嚣的预谋。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下了台阶。重新活过来之后,我打通了《手拉手》报上的一个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辣妹子’,您有什么需求?”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力求使自己的音调和这个声音同步,我说:“我……我想找一份保姆工作,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呀!”辣妹子说。

“是这样的,我现在租了一个平房,马上就要交下个月房租了。我没钱了,必须尽快找一份工作。”我说。

“没问题!你可以把平房退了,住到我们公司里来,很便宜的,五元钱一天。”辣妹子说,“我可以负责为你找到工作。”

我说:“那怎么才能找到您呢?”

“这样,明天早上你在SOHO现代城等着我,我去接你。我穿一件红羽绒服,长发。”

“请问,怎么称呼您?”

“喊我周姐吧。”

2

第二天早上,我在现代城建设银行门口大概等了半个小时,辣妹子周姐来了。果然,红羽绒服、长发。看不出真实年龄。她好像有很敏感的直觉,推着一辆自行车笔直朝我走来。我迎上去,问:“您是周姐吧?”

“对,对。刚才来了几个客户,耽误了几分钟。你的行李呢?”周姐问。

“这就是呢,没多少东西。”我跟在周姐的自行车后面。走了几分钟,周姐把自行车推到一个修理摊前打气,我见旁边有家小吃店,便从窗口伸进一元钱,买了个饼,狠狠啃了一口,边啃边等周姐。站在报刊亭边,顺便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范冰冰、李冰冰……看她们在冬日里裸露着,再加上名字,我的后背直冒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