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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生病时

2023-08-02
60多年前,每当我头疼脑热生病时,总会在母亲面前撒娇,哼唧着:“我难受,我难受!”母亲听后,总是立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把我揽到怀里,摸摸我的额头,失急慌忙地为我诊治。...

60多年前,每当我头疼脑热生病时,总会在母亲面前撒娇,哼唧着:“我难受,我难受!”母亲听后,总是立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把我揽到怀里,摸摸我的额头,失急慌忙地为我诊治。

她治病的方法很多,比如把黄蒿洗净,挤出绿莹莹的汁液,兑入井里打出来的凉水,放点白糖让我喝下,可以治喉咙痛;或用葱白、姜片熬成水放入红糖,要我喝完躺在床上蒙住被子发汗,可以退烧。接下来母亲会为我做一碗鸡蛋汤,汤里飘着鸡蛋花儿、葱花儿、油花儿。这样的汤平时见不着,只有害病时才能喝,很香。如果我有些咳嗽,母亲会把土墙上的花蜘蛛放在豆油灯上烤熟了给我吃;或者从墙根儿处扒出几只土鳖虫洗净,挤出它们的白色汁液,放上白糖给我喝,这些方法都能止咳。我特别喜欢吃的止咳食品是咸食:面糊里放入白萝卜丝,再加入一点切碎的“蛤蟆皮”棵叶子,用棉子油煎炸,有些苦香的味道,吃起来很有嚼头。蚊叮虫咬时,身上起疙瘩,又痒又疼,母亲通常会用唾液抹。她最尊崇的是“哑巴唾沫”,即睡醒还没有开口说话时的唾液。她认为那是最干净、最有效、最神奇的东西。“呸”的一口,把唾液吐在一只手心里,另一只手找准患处,轻轻抓挠后,把唾液抹上,有点针刺样的疼痛,不一会儿,就舒服多了。有时候,伤处有些发炎,她甚至会直接用舌头在患处舔,直到痊愈。

母亲平时总是很忙,没有工夫管我。只有生病时,她才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抱着哄我入睡。那亲亲的拥抱,柔柔的话语,轻轻的抚摸,让我深深地依恋。生病时,能接受母亲的爱抚,喝到甜甜的糖水,吃点鸡蛋或肉。这些东西在平时是享受不到的。童年,生病时,是我享受母爱的幸福时光。所以,小时候我不怕生病,嘴馋了,还盼着害场病才好呢。

那年秋天的一天,我冷得浑身哆嗦,照样蹲在那里晒太阳。直到阳光隐去,身上还是晒不热,而且冷得更厉害,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实在无法忍受,决定回家。我扶着墙壁站起来,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走进院子。家里屋门锁着。我坐在门槛上,看见院子里的槐树,槐树下的捶布石都在东摇西摆地晃荡,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黄,晕晕乎乎地像要飘到半空中。

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回的家,不知道我怎么会躺在床上睡着了。等我浑身是汗醒来时,身上盖了被子、棉衣及一切可以盖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热呀热呀!”我一个劲儿地喊叫。

过后,母亲让我吃“黑白丑”。那是一种牵牛花上结的子。她把黑白丑捣碎,和在面粉里做成烙馍让我吃。吃着麻嘴,吃下后会拉肚子。母亲很相信这一招,她认为所有的病根儿都在肚子里,拉出来就没事儿了。我吃了黑白丑照样拉肚子。而且,病情仍不见好转。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夜晚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母亲把我揽在怀里,和父亲商量着,要不要为我准备一口小棺材,毕竟个子有这么高,不是可以随便扔掉的小婴儿了。我似乎看见自己就躺在村外野草丛生的水沟里,和那些裹在破衣服里或者赤身露体的死婴在一起。我恐惧地打战,抓住母亲的乳房,少气无力地请求着,不要扔掉我。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老天啊,救救我可怜的冻妮儿吧。我40岁才生这一个闺女,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闺女呀,我的小棉袄哇!”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母亲这么大声地哭过。那呼天喊地的哭声,似乎塞满整个屋子,又要撑破房顶飞出去。我,害怕极了。

正在母亲焦急无奈时,村里来了一支穿灰军装的队伍。他们为村民打扫院子、挑满水缸,一边干活一边唱,到处响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声。一位身材矮小的战士,穿着宽大的灰上衣,那衣服太长,几乎拖到膝盖以下。他拿着一卷染过色的灰粗布来请我母亲按照他的身材剪裁衣服。剪裁好了,他自己开始缝制,有点儿笨手笨脚。母亲看着心疼,就主动为他缝制,同时说起我的病情。那位小战士听后,说那病叫“疟疾”,是蚊子传染的,奎宁可以治。他是卫生员,找排长说明情况,拿来药嘱我服下。没过两天,我的“半晌”真就止住了。

母亲说我有福气,总是在有难的时候遇到贵人相助。如若小战士不给我药吃,说不定我的小命真就没了。

母亲缝好军衣,让小战士穿上试试,很合体。他立刻显得容光焕发,精神了许多。母亲与村里的妇女们开始起五更搭黄昏地为士兵们缝军衣、做军鞋。战士们大娘长大娘短地说着感谢话。

晚上,那位小战士送来了几个白面馒头,说是部队要开拔了,这几个馒头留给我吃。哎呀,那白面馒头真香,我以前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馒头。

队伍趁着夜色悄悄地出发了。夜半时分,从东南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母亲跪在院子里磕头,祈祷苍天保佑那些年轻的战士们……

天亮时,那支队伍又回到了村里。队伍里多了几个伤员,有的拄着树棍,有的用绷带吊着胳膊,而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位给我药吃、送我馒头的小战士了。他,牺牲了。战友们把他埋到了我们村子北边的高粱地里。村子里没人知道他的姓名,据说他是河北人。

后来,我很怕到村子北边的地里挖野菜,不敢面对那个新隆起的土坟,眼前总浮现出那个小战士穿上新军衣满脸欣喜的面容。

责任编辑: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