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外祖父
我的外祖父是家乡一带很有名望的老中医,而且文章锦绣爱好书法。他的人生和事业巅峰是在他当中医院长的时候,人生抱负和济世之能得以施展;他的人生低谷是他作为大地主、四类分子、右派整天挨批斗的漫长岁月里,直到含恨离世。
外祖父的家境是在“土改”时被划成地主成分后开始败落的,“四清”运动彻底打翻了他的人生——撤职、停止行医、回家务农改造并给扣上“坏分子”的大帽子。“文革”时右派的头衔就惯性地落在他的头上,自此开启了他灾难性、悲剧性的后半生。从小不事稼穑的他白天下地劳动改造并随时挨批,晚上除办学习班接受教育外每天都要扫街再改造。这些接踵而来的打击严重摧残了他的身体,击垮了他的精神。他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每天他一脸沮丧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就不停地摔东西、骂我外祖母,这位无才德馨的小脚总是默默承受着再不添堵。
在所有挨批斗的“坏分子”中外祖父是最“顽固不化”的,面对欲加之罪他坚贞不屈。批斗会上其他坏分子都在忏悔各自的“滔天罪行”,只有他就一句话“救人无罪”;其他坏分子见到贫下中农干部点头哈腰以示改造有效,也只有我的外祖父从不低头,倔强地、坚强地撑着、熬着,盼着云开雾散天晴……
公开不能行医,暗里也得救人,为此赢得了乡邻的尊敬。每天很晚了他还在昏暗的油灯下为等待求医的患者切脉问诊,碾药、炒药、炼制都要在夜深人静后完成。一次几十里外的一小孩得了小儿瘫(脊髓灰质炎),高烧四十度几天不退,赶来求治时家长跪求他救救孩子。出于医生的良知,外祖父竟把患儿和家长留在缺吃少喝的家里治疗,那几天他除了劳动和挨批斗就守在患儿身边观察、喂药、调剂、扎行针……精心之至现奇迹,硬是把这孩子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而且没有落下任何后遗症。家长感激涕零要求外祖父收孩子做义女。但造反派们说他搞个人崇拜,为此狠批了一阵子,并没收了他视作生命的医书、药碾、药槌……外祖父也因此大病一场。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年迈体弱的外祖父终于等来了天晴。取消地主成分时很坦然,“摘帽”时很淡然,平反时很泰然,拒绝复职时毅然决然:人虽活心已死。然后老泪纵横、洋洋洒洒地写下千言大字的“昭告子孙书”……感慨他一生光明磊落、命运多舛、生不逢辰、空怀怀济世之能,不久郁郁而终。
我常思,外祖父若不是赶上那个时代,他的人生一定改写成另一种精彩。遗憾之余作一首小调《水调歌头》表示深深的悼念:
少小悬壶志,经年苦学医。妙术丹心在胸。敢把病魔驱。指辨脏腑功能,针通筋络积瘀。诊切何仔细。救人莫辞贫,口碑传乡里。
昏暗风,六月雪,红腥雨,此生谁料?虎落平阳被犬欺。任罪名莫须有,做菊梅开寒期。叹苍天不济,酬志一场空,当谢浮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