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每个人都能被温柔善待
我没有亲历过任何一场死亡。从小到大,家人将我保护得很好。我的亲人过世的时候,他们不让我参加葬礼。9岁时是爷爷,15岁时我的二舅舅自杀,25岁时,是我高寿但是遭罪的太姥姥,26岁时,是我的奶奶。我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葬礼。我的猫死掉的时候,我付钱给动物医院,请他们代替我埋掉它。我很好的一个朋友离世,她的儿子说想见一见我,我说我太忙了。其实我知道,我是因为不敢面对死亡。
一天,我梦见我的太姥姥,养育过我、临死前叫着我的名字的太姥姥,光头,短短的白发茬儿,目光平静如水地看着我。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他的葬礼,他们的葬礼?我非常后悔。为什么我那么软弱,那么怯懦?我一直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幸福里,但是世上没有这样的小幸福。大幸福是要面对生命的真相,即便遭受伤痛和折磨,即便不能陶醉和沉溺。
秋天的一个上午,我和朋友去松堂临终关怀医院。
进医院的前一刻,我突然觉得非常害怕。进去了一看,其实是很普通的一个小院子:左边是普通医院的病房,右边是仿古建筑,亭台楼阁,假山假石。上午太阳好,几十把轮椅,老人们听着音乐,晒着太阳。副院长后来告诉我们,这是医院里身体较棒的,最棒的老人可以下地走,大部分老人躺在床上。
医院里确实有一种难闻的气味。不像一般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遮盖了一切,这里有大小便失禁的味道、老人的体味,以及死亡的味道。幽暗的走廊两侧,有许多病房,确实大多数的老人都卧倒在床,我们去的其中一间,一个老人瘦得一把骨头了,身上盖着一床小毯子。护士长说,他原本身体下侧都已溃烂,如今已经渐渐擦洗好了。大多数房间里,有一个小电视,声音开得不大,就是一个俗世的响动。
面对临终的老人病人,最重要的一条是平静,不需要悲伤、同情、震惊、激动、感慨。平静地和他相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人。第二条就是耐心。
耐心容易,平静很难,尤其是面对那些孩子。如果说看见临终的老人我们尚可平静,可看见孩子,实在难以克制。房间里有三个孩子,护士长说,这是同期最少的一次。上个月,还有八个。那些医院已经放弃治疗,判了死刑的孩子,会被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大多数的孩子父母,再也不会露面。我想,他们未必是冷酷,也许就像我一样,是软弱。他们不敢面对那道伤口。
但是,还活着的孩子,不是一道已经完结的伤口啊!一个小男孩,两只圆圆的对眼,嘴巴总是微微张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泪,他没有小舌头,两只脚不能伸直。“他活下去是没问题的!”护士们都说。第二个孩子的表情非常丰富,非常快乐。另外一个女孩,则显得悲伤很多。只有两岁,剃着光头,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睫毛长长的,皮肤也白净。她是癫痫,从来不肯下地走路。女孩一直用手捂着嘴巴,脸上闪过成人才会有的厌世的表情。
我去抱他们,他们的身体很轻。我去握那个小女孩的手,她突然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父母能忍心放开这双小手。
护士长是一个开朗稳健、精干乐观的中年女人。她一直在笑,和每个病人都熟,有时问一句:“老王,气色好多了哇?”有时和一个老太太顶顶脑门,有时像对孩子一样故作严肃:“你这样可得受批评啊!”我们都佩服她,因为常年面对病痛和死亡,她还能这样坚强。她将我们领到一位老人床前,说老人很传奇。
他确实很传奇。他是溥仪最后一任护卫官。在和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在挂水,端坐在病床上,仍然挺拔而高大。朋友问他:“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他却说:“最惨就是1948年征兵!惨!”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护士长说,他身体没问题,就是活得不痛快了。人有病,不一定是身子病了,有时是心病。护士长跟老爷子说:“枪林弹雨您都活下来了,不能输给自己,要好好活!”老爷子大声地、傲然地说:“没兴趣了!”
这句话给我的震动很大。一个人出于兴趣而活着,失去兴趣了就不想继续,这是多么稀罕的气概,多么清高的心劲儿。他年事已高,但是并非苟延残喘。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难得的生命尊严。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坐在他身边,不住地揉搓着他的手。看得出,老人的兴致是高的,他给我们唱了一首日文歌。
临终关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大概就是帮助病人抵抗病痛,让他们在最后的这一段日子,回想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让尊严重回自己的心头,将无助和无用的沮丧都放下。如果说漫长的一生是一部电影,我们就是在帮他们剪辑出一个精彩的短片,然后,让他们枕着入眠。
好朋友水木丁看《入殓师》深受感动,写了这样一句话:“愿每个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善待。”死亡时受到的对待,彰显了生命的价值。善待每一个生命,善待这最后一段旅程。因为,他们的生命,最终会叠加成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