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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2023-08-02
当熟透的晚阳重重地垂落到奶奶的蓝围裙上,我知道,忧伤便从天边和夜雾一起缓缓弥漫了整个村庄,妈妈的呼唤和着稻草香的炊烟从村的东边隐隐地传到了西边。...

当熟透的晚阳重重地垂落到奶奶的蓝围裙上,我知道,忧伤便从天边和夜雾一起缓缓弥漫了整个村庄,妈妈的呼唤和着稻草香的炊烟从村的东边隐隐地传到了西边。

那也是一个秋日,妈妈说姨妈托人捎话来,村里要做戏啦,表姐早摆好椅子了,这次要让照照去看个饱。

农人们为了庆祝稻谷粮食的丰收多会请来戏班子唱几天戏,安慰耕种一年的劳苦,于是村里像过集体节日似的欢腾起来。搭戏台、请客人、占椅子、招待戏班子,等等。小的们可以扒几口饭就跑出去乱窜闹腾,从演员的化妆间到戏台下的暗角落,从摆满椅子的晒谷场到四周高高的草垛;姑姑姐姐们会舀一盆灶膛里的温水洗过脸,擦上喷香的雪花膏一起出门,香香的队伍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爆发出一阵阵的抑制不住的笑声;邻村的小伙子们总是勾肩搭背三五成群地站在戏台子的外围,目光或是逡巡着或是傻呆呆的。木莲冻从大木桶里用闪亮的铜勺子轻轻巧巧地一层层打出来,放在透亮的小玻璃杯里,搁进的一滴薄荷的香味多么清凉好闻,堂姐姐最爱分我一杯啦;香瓜子用报纸包成三角尖尖的堆得小山一样高,五分一包;炸油条通常两个人合作,一个人案板上面拉揉出一段,一切、一压、一拉、一甩、一扔,另一个在油锅旁用长竹筷一拨一拨,小面条就变胖了、金黄了,站到一边半圆的铁丝漏里;青皮甘蔗削刀奇怪地分作两层的,挑中了一根,老伯就刷刷地用它削去带泥的根皮,再切成段段。若是熟识的叔叔哥哥在买,“照照,呶!”他一伸手,我便接过来傻傻地嚼起来。当然,我们所有的孩子都不会说谢谢,没有人会说你没礼貌,庄稼人是不讲究这个的。还有绞丝糖,还有炒花生,姜糖,一大圆盘搁在米箩筐的竹匾上苇叶包的笃笃糖,“要几分?”“笃,笃……”一个摊接一个摊我似乎全都吃过,但是似乎都没有付过钱,大约因为姑姑姐姐叔叔哥哥多的是吧。那时总是纳闷平常见不着的比饭好吃一百倍的东西,为什么一刹那全都变魔术般地出现了,我认为那是戏班子变出来的。

既然他们能在戏台上变出另一个世界来,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他们变的。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世界,全村倾尽全力用最亮的灯光照耀着它。他们人人都穿着惊艳的衣服头冠,说着奇怪的话语。我的目光沉醉那珠翠步摇的闪烁摇曳中,寂寞水袖的波纹里,人面桃花的交相辉映间。外婆家似乎就有一顶凤冠。外婆生在上海,因为太外婆爱极了越剧,就让她粉雕玉琢般的三小姐做了票友,五六岁光景就能上台给风靡上海滩的筱丹桂演小孩。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太外婆领着孩子们逃难到山村,把外婆留在了这里。我的童年,常常在那儿度过。月光透过西墙上一个正方的木窗棂里照进来,松涛低沉如诉,外婆轻声教我唱越剧的一些听不懂的唱段。我看见月光下她睁着美丽的眼睛,仿佛前方就是她童年盛大的舞台。

我已经不记得呆呆地或坐或站、或近或远地在戏台下看过多少场戏,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在爷爷奶奶、小姑堂姐的夹杂着眼泪、笑声的旁白解释中理解过戏的内容,甚至也不太记得他们是如何的装扮唱腔以及年少的自己如何痴迷的情形。只记得,那天没有人可以同行,犹豫了半天之后,我还是系上妈妈带着好闻体香的大围巾,一个人,向着五里外的村庄,豪壮地披着晚霞、迎着习习的晚风出发了。

暮色四合,黑的天幕放下来了,星子渐渐地密集。马路上偶尔有高高的大卡车呼啸着绝尘而去,长长的灯光近了,清楚地照见路面上每一颗小碎石子拖着影子,然后一瞬间呼地又消失了。我张开所有的耳神经,希望能寻到同路去看戏的人的声响,有一次我仿佛听见是邻村同学的声音,但是没有,他们没有出现。我的眼睛越睁越大,哪怕是远处村落里一点点零星的灯光也成了巨大的安慰,告诉我那儿有人在。渐渐地,十岁小女孩的腿变得沉重了,白天和表姐妹打打闹闹半天就走到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完。她盼望着那座小圆山头能出现,在那儿就能转弯向北,不远了。夜色里,当小圆山头终于从地平线上出现时,她心里一阵狂跳。这时突然有声音了——

“是个女孩!”

“头发那么短,不像!”

“就算是,也太小点啦!哈哈!”

接着响起了一片唏哩哗啦的青年男子的笑声。

我的腿一瞬间僵硬成了石头,抬也抬不动。见不到一个人影,但是声音和着风刮过去,那么真切地留在了记忆里,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我想,跑吧,跑吧。

很久很久,灯火渐渐多了,甚至模模糊糊地见到一拨扛着长凳的人,女孩想那一定也是去看戏的。终于摸寻到大姨家的院子,里面却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只能凭着少许的记忆在陌生的黑巷子里寻找做戏的祠堂,张大耳朵寻找锣鼓的声音。前面有一盏路灯高高地矗立着,投下一大片光明。不知哪家人吱呀一声开了后门,往外泼了一盆水,狭窄弯曲的石板路便泛起了长长一道亮光。

很久后,她终于走出黑暗的迷宫,挤进了人山人海、灯火辉煌的祠堂。台上张挂着红色的纱幔,台边震耳欲聋的锣鼓,满场伊伊呀呀的唱腔,挥动的马鞭、旋转的裙摆,鲜艳地定格在了脑海里。

我想,我今天终于是看到戏的了,我想。小心脏平静得像秋天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没有找到看戏的大姨一家,也没有痴痴地看到散场,戏台上一个头戴绒球冠的红衣女子举剑出帐后,一个剪童花头穿花布袄的十岁小女孩转身,意兴阑珊地跨出和膝盖一样高的祠堂的门槛。

夜色太深,她找不到路,夜的村庄宁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只听见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息声。转角处遇到一个老奶奶在水井边提着木桶躬身洗刷着,她弯腰问路,却怎么也听不明白。这时一个大伯模样的人手里握着三节长的手电筒走过,他打着明晃晃的长光将她送到了大阿姨家门口。

“到了,到了。”大伯一边大声呼着姨父的名字,一边咚咚地敲门。他们一家人已睡下,大姨将我安顿在表姐的身边睡。床似乎很小,连转身都难,表姐的身体散发的热气烘得我很不舒服。灯关了,周围的一切重新又陷入黑暗,我睁大眼睛,仿佛看见又一出戏在上演。

等醒来时,我发现睡在自己那张宽敞的红木古床上,母亲和弟弟在油灯下絮叨着什么。停电了吗?昏黄的煤油灯让我更觉得晕晕沉沉的。讨厌的油灯,为什么昏黄着让我晕?我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张着肿烫的嘴唇急促地呼吸,像失水的小鱼。

等再醒来时,我发现睡在学校局促的木床上铺,同学都夜自修去了。长途汽车的柴油污脏味还在影响胃和头。我终于晓得了中专不是大学,是不设中文系的。外婆怜惜的目光抚慰着我呆滞肿痛的双眼,爸爸粗柴似的大手提起锃亮的大皮箱,里面有妈妈在灯下赶做的一学期的新衣,有弟弟妹妹新画的卡片,还有长辈送来的各式礼物……呵呵,带上大家的祝福启程,但是,但是,我呆愣愣的,还不知道如何去织补梦想的天空,它动不动就在夜梦或上课的间隙漏下雨线与流星。老鼠穿过寝室外的走廊,老房子的霉味已经适应了。同学留了灯,小饭桌上放着我的铝饭盒和搪瓷水杯。我什么也不想吃,张着肿烫的嘴唇急促地呼吸,像失水的小鱼。

等再一次醒来时,我发现睡在医院狭小的白色病床上。没有妈妈的声音,第一次见面的出窠娘不在,我知道那条小生命躺在附近的小床上,他乖乖的没有发出一点儿烦人的哭声,可我一点也不想看他一下,没有一丝丝怜惜和爱意。电灯开着,那么亮,亮得我更觉得晕晕沉沉的。讨厌的电灯,为什么亮闪闪的让我晕?我什么也不想吃,但我要喝水,喝水,嘴唇肿烫起皮了。我要起来,出窠娘在小几上凉了一大搪瓷缸水,我听见过她倒水的哗哗声。你们不让我喝,我起来自己喝,喝水,一定要把一大搪瓷缸水全喝完。

等今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坐在戏台下,戏台上灯光如昼,戏台下摩肩接踵。荒凉大地上颠沛的岁月,那些五光十色的梦境与现实一齐浮现在眼前,时光为何从来不愿回头?是为了安慰所有默默咽下自己的故事的人们吗?

那个在暗夜里独自追逐另一个世界的小女孩,那时不肯哭出一声。等到梦醒人散,所有的记忆随着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冰凉的手上。

多年后行走在缙云的乡村,铿锵咚隆的锣鼓声由远及近,海市蜃楼般的舞台嵌在夜幕中越来越清晰,一个个明艳的人物在眼前穿梭往来,我突然饱含了泪水。

也许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但是它却那么真切而顽固地盘踞在我的潜意识里。■责编 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