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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农事

2023-08-02
想念一把镰刀 那把镰刀它至今在什么地方?还藏在某个角落吗?是不是已经老了,长了胡子,和我一样怀念少年和青年的时光。...

想念一把镰刀

那把镰刀它至今在什么地方?还藏在某个角落吗?是不是已经老了,长了胡子,和我一样怀念少年和青年的时光。

它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那年麦天,母亲递给我一把镰刀,说,明天早上和我下地割麦。第二天凌晨我听见了门响,母亲叫醒我,手掂的布包里是几个馒头和一瓶凉水。我悄悄地抬头看天,星星簇拥着月光,甚至看不见天明的迹象,乡路上响着踏踏的脚步声,晨风凉凉的,吹动已经熟透的麦子。母亲不说话,顾自地带我往地里去。地里已经有了镰刀声,只是天黑麦潮,声音不太脆响,割麦人的身影在麦田里晃动,很厚的麦田被一镰镰割薄,像吃花卷馍,揭下了一层又一层。没有说话声,攒了一夜的劲头全神贯注地都运在镰刀上。母亲蹲下身,嚓嚓嚓,割了一大截的地头,对我说,这是6耧,你割两耧,便弯下身开始割了。天色渐渐明朗的时候,我看见母亲快割到了地头,把我甩出了老远。

这年后,年年麦天我都跟母亲下地割麦。每年割麦前,在母亲找出全家的镰刀时,我会一眼认出我的镰刀。我把它掂出来放在一个地方,在母亲去磨石上磨过几把镰刀后,我学着母亲在石磨上磨,磨了一会儿,母亲接过,用大拇指肚在镰刀上滗滗,说,还可以。以后,母亲就把全家磨镰刀的活儿交给了我。在磨镰中我懂得了什么叫“刃”,怎样把“刃”磨得更利,懂得了老师为什么总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割麦是有比较的,看割麦的速度,也看割麦的质量。母亲割麦不直腰,嚓嚓嚓,很快把我撇在身后;母亲割麦的质量好,她割过去的麦,麦茬儿低,身后很少有丢下的麦穗。而我,却怎么也割不低麦茬,遇到倒麦多的地方,更是乱成了一堆鸟窝。

我的逆反也来自于麦季。在少年时代的割麦中,当我一次次直起腰寻找地头的时候,对割麦有了一种逆反,有了一种恐惧,这么长的麦地何时能割到头啊。我捶着腰,看母亲超出老远,无奈地再弓下腰继续割麦,在我又一次次抬起头时,我想到了离开。离开村庄的欲望是从惧怕劳动开始的。

真正要离开村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之后我用了很多年才走出一条离开乡村的道路,而当我真正离开时,已经在眷恋和怀念村庄了。少年和一个已到中年人的心态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少年是一个人,中年会又是一个人。

今年麦收前我突然涌动出去看看麦地的念头,而且,特别想看夜色中的麦田。于是,便成行了,和一个老朋友花了一个多小时去了城外的麦田。月光淡淡,麦田在夜风中荡漾,我抓起几粒麦穗在手心里捻,不知不觉把几粒麦穗捻碎了,吹掉秕糠,扔到嘴里,一股麦香一下子出来了。

面对无边的麦田,我又想起那把镰刀。当初,终于丢掉那把镰刀时,我一定充满了快意,而现在,我怀念的却是割麦的时光。

拉麦的黑驴

我常常想起那头黑驴。

割麦后的另一道程序就是拉麦。麦场还是在生产队时几十户人家合用过的一个大麦场,秋天的时候种了蔬菜、油菜等早熟的作物。现在作物提前腾了出来,经过耙场、泼场、碾场、捞场,一个光光净净的麦场又出来了。我们家的小黑驴又派上了用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村里所有的牲畜都开始忙碌。依然要起早,趁麦子的潮气麦子好装,绳子一勒紧紧地勒住了一车麦子。我坐麦车上,父亲赶着小黑驴,手扶着辕杆,越过了大片的麦地,越过村庄的两个街道,把一车麦子卸到麦场里,又紧赶小黑驴往地里去。几亩麦子一天是拉不完的,到了晌午头儿,麦子干燥,踩在脚下光滑,不好装车,手掐下去,针尖似的麦芒扎得浑身痒痒的。这是我最怕和最讨厌的活计,车厢装满往高处装,一车麦子最高离地面大约有三四米,我用杈往高处扔,父亲或母亲手握着镰刀在车顶上接,再一缕缕地摆好。太阳这时往往是最毒的,接近40度,晒得头皮疼,浑身淌满了汗水。驴也热得烦燥,正装着麦子,它往前拱几步,把半车麦子秃撸下来,就要再装;有时一车麦子难免被垛偏了,到了半路一车麦子秃撸完了,要全部重装,一车麦子要分成两次。这时候是最心烦的,想着做一个农民真难,真受罪,城市人戴着太阳帽,抹着防晒膏,防紫外线,一个农民偏偏在天最热的时候要晒在地里,走在干活的途中,心里头很有情绪。

小黑驴是最辛苦的,比人还辛苦。几千斤麦子架在它身上,下坡下坡,撅着屁股,翘着尾巴,有时候拉粪撒尿也不能停下来,一边使劲地拉麦子,架着车,一边撒在路上。黑驴拉完了麦子,还要碾场,和另外的牛和驴拉一个石磙子,叽扭叽扭地碾着厚厚的麦稞,一点点,一层层把麦稞辗瘪了,辗碎了,麦粒儿全落在了麦场地里。一头驴的使命,就这样奔跑奔忙着,接下去它要拉起一张犁去犁秋苗间的麦茬,还要注意蹄子尽量不伤着腿股间的秋苗。

黑驴是哪一年来的我家记不准了。反正黑驴在我们家是立了汗马功劳的,在后来基本不用它拉麦辗场后,它陪父亲外出,拉一些货物挣一些小钱,维持我家的生计。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有几次去城里往村里拉货,拐到学校看我,额外地给我再丢下几块钱,让我多吃点。他不知道那几块钱我没有吃到肚里,而是去学校外边的小书店买了我喜欢看的书,把书上的东西吃到了我的肚里。

黑驴卖掉的时间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年秋后的一个星期天,我背着书包回家,听不到驴对我尥蹄子、喷响鼻,我赶忙打开牲口房的门,牲口槽还在,却空空的,牲口圈里已经干了。我寻着驴,问我父亲。父亲说,别找了,驴卖了,卖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卖?我质问父亲。

父亲说,我不是狠心,问题是它真的老了,不忍心让它在咱家老死,把它卖了一个很远的人家。

我似乎不懂。那夜我又几次去牲口屋,想看到我家的黑驴,后来坐在村口,幻想着黑驴能从远处哒哒地跑回来,因为它知道星期天是我回家的日子。

在我开始学着写诗的时候,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我想念黑驴,它曾经是我们家的一口。

油菜地

多年后,我还在回味,一个同学给我讲过的他从油菜地开始的爱情。

我在一个雨天回到村庄,去看村外的油菜花。我看到一个女孩领着一只花狗在另外一块油菜花地里散步,狗的耳朵不时从油菜花间闪出来,像一只鸭子浮在水面。女孩弯下腰过瘾地闻着油菜花散发的馨香,她高高的胸部抵到了油菜的花枝。如果我还是个少年,我愿意选择走过去,和她一起在油菜花地里徜徉。这多么像我同学讲过的情景,多年前,大概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看见一个女孩走进了油菜花地,拼命地闻着油菜花香,怜惜地看着被雨打落的花瓣;他顿生怜意,走过去,和女孩默默地对视,后来他们爱慕,走进了婚姻殿堂。

我不知道她的身后当时是不是也有一只花狗或什么颜色的狗狗,一只狗是不是见识了他们爱情产生的开始。人间的情愫有时候莫名其妙,我的同学说现在他所喜爱的花还是油菜花。当年的女孩、他现在的妻子在一个学校做小学教师,每年都带着学生在学校后院的空地种上一片油菜,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带孩子们到大地上看灿烂的油菜花;她写文章,在各地发表,笔名或网名就叫油菜花香。

雨还在下,地里溢着一层白雾,姑娘和狗还守在油菜花地里,在花地里遥望。不知道她在遥望什么,是在遥望爱情吧。在雨中的油菜花地里,我为姑娘祈祷,但愿这个雨天,在油菜花地里会出现她遥望的白马王子。

一场未能成行的少年远行

这个夏天,我又一次在看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我想念起少年时代一场未曾实现的远行。一天傍晚,我们几个初中的同学顺着滚满卵石的沧河走了几里地后,终于看到了沧河桥,看到了慢慢爬行在沧河桥上的火车。我们验证了得来的信息:沧河桥高,火车来到沧河桥不得不降低速度。验证后,我们开始计划着从沧河桥上扒火车离开村庄,那正是我们的青春逆反期,我们不想永远守在闭塞的村庄里。我们商定了日期,决定往北走,往北离北京近,到北京再说。十四五岁的孩子还没有什么人生的目标,只不过怀揣着一种对生活和外界的好奇。最终,我们远行的计划没能成行,被一个胆小的同学告发了,家长把我们看了起来,连续几天把我们圈在屋里,撒尿也要看着。直到学校老师几次来家里要我们回校,做家长的工作,才算解禁。

但我们的心野起来,高二那年暑假我终于和一个同学坐火车去了省城,在省城迷惘地看到很多大楼,去了动物园,看了黄河……几天后又一次遭到家长的盘问,我对他们说,如果那年扒火车出去过一次,兴许就没有这次去省城了。他们好像顿悟,没有再过多的责怪,还悄悄在人群里炫耀,啧,咱都没去过省城,他倒替咱去了。

“替”在乡村是一个诙谐的词儿。

而现在,孩子到了自己当年的年纪,我借鉴当年的经验,如果他去哪儿,干脆放行。我也没有改变每年独自挎上行李出去两三次的习惯,我喜欢做一个独行客,一个挎包,几件衣服,几本路上要浏览的书,够也。

只是,我还是常想,什么时候再去沧河边看看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