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猫散文网

命运左边的右手

2023-08-02
母亲的梦里,有花在开。 是国粹的说法吧,妊娠期间梦到花就生女儿,梦到瓜就生儿子。而母亲在生我的前夜确实梦到了一大片花,但母亲说她梦到的是棉花,是老秋天掰不开的生棉花骨朵。还有,当天恰好是一九五零年农历二...

母亲的梦里,有花在开。

是国粹的说法吧,妊娠期间梦到花就生女儿,梦到瓜就生儿子。而母亲在生我的前夜确实梦到了一大片花,但母亲说她梦到的是棉花,是老秋天掰不开的生棉花骨朵。还有,当天恰好是一九五零年农历二月二日,我这个初生的虎恰好撞上了抬头的龙。母亲的眼睛当时便遮了霭,她说,龙虎相斗必有一伤,这孩子自己克自己,指定命不好。

我在印证着母亲的话,从一落地就开始哭,哭到半夜也不休止,此时一只变态的老鼠也跑来印证母亲的话,它把我的鼻子咬了个伤口,鼻梁两边直淌血,我更是拼命地大哭,把整个晚上都哭得十分恐怖。母亲便又说,没听说过耗子还吃人的鼻子,这孩子指定妨祖。生下这样的孩子,父母也好不了。

我出生在天津市和平区黄家花园的一个大四合院里,院里住着八户人家。黄家花园原是安徽远洋船王黄佰惠(人称黄百万)的私人花园,始建于一九二三年,竣工于一九二八年。因为这是黄佰惠的私宅,所以后来称为黄家花园了。

人之初不一定都性本善,母亲在怀孕期间的妊娠恶阻又返回来了。她厌恶地看着这个天天都哭个没完的亲生骨肉说,倒霉孩子你就好好哭吧,把我们都哭倒霉你就满意了!

一九四九年秋全国解放我却出生于一九五零年春,这个门槛压没压住应无大碍,关键是我父亲解放前曾在国民党中统局做事,所以他在一九五一年锒铛入狱,被判了“无期”。我自从懂得了什么是不光彩,就开始为我的生身父亲感到耻辱,这个阴影一直压着我到将近二十岁的“文革”中期,虽然我无从知道父亲对国家对人民做下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无从知道的原因是刚开始母亲因我年龄太小没讲;后来是怕影响我和继父的关系不讲;再后来是我活得太疲惫了没问;再再后来,我想问了但妈妈已患了脑溢血后遗症,讲不成了。

但我毕竟读过九年书,这点文化便帮我掰开了思维里的生棉花骨朵。于是我明白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任何朝代都是大千世界,大千世界需要人们做这事做那事不能扎堆儿只去做一样的事。转个角度,因为社会是人做的,人已经把它做成这样了就不会轻易再做,所以政治对我的父亲只能这样而不能那样。

我当时还不到两岁却清楚地记得,爸爸入狱后,我依然天天都骑个小板凳,“笃笃”地到大院外的胡同口去等他下班回来。母亲想终止我的行为,但她一阻挡我就哭,我一哭母亲就恼火,于是后来她就让奶奶去拦着我。其实,此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胡同口来了。人走得远了,就忘记了为什么出发。

不只记得骑着小凳子到胡同口去等,我还有更清晰的记忆。那点记忆发生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当时天还没亮,屋里关着灯,看什么都是暗色。这时我醒了,我爬在枕头上,我看到了一个穿着暗灰色长衫的背影,他站在柜子前不知在做什么。然后我看见,他手里提着一样东西开门就走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那个背影,很想让他知道我醒了我在后边看着他呢,但因为不会说话,就没做到。

我在四岁时有了继父,而在十二岁那年,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了那个背影,就跟妈妈说了这个印象。妈说我当时不满一岁,父亲还没入狱。那段时间,父亲确实是穿着灰色长衫去上班的。他背对着柜子,是在用毛巾包紧饭盒,饭盒里有母亲给他装好了要带到单位去吃的午饭。

母亲当时睁大了她那双特别美丽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只美丽了六十三年),惊讶地望着我。我相信她不仅奇怪我能留下那么早的记忆,一定也触痛了她思念父亲的那个疖疤。

我四岁时跟着母亲嫁人。此时我和母亲已经搬出了黄家花园,借住在槐树胡同里一个远亲的小屋子。在这间小屋子里,有一个永远的场景,就是被叮叮当当的响声惊醒之后,我看到母亲挥着小榔头正在往皮带上砸扣眼。在她的身边,黄棕色的皮带堆积如蛇盘小山。那时我太小了,不明白砸这些东西做什么,更不知道砸一晚上能赚多少钱。我只看见她在砸,不停地砸。

又一个晚上我被惊醒。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母亲疯狂地挥着胳膊,因为频率太快了,我都看不清她的锤子是不是都砸在了皮带上,此时她的头发也乱得不能再乱。我惊恐地哭了,我哭了好几声她才听到,停下手来呆呆地望着我。

母亲的家庭是比较富足的,而且在外祖父的主张下,她还读了一年半的私塾。这样,乡间女子的端庄美丽再伴有翰墨书香,当时在附近十里二十里之内就是唯一的女子。所以,前来求亲的都是保定城里有出息的年轻人。父亲当时在国民党中统调查局工作,也算有出息吧,所以母亲花落他家。

落到他家的最终结果是落魄,母亲吃一堑便长一智,她明白自己是因为卷进了政治斗争,才搭进了自己命运的。所以当她意识到独自不能把我抚养大,而必须再婚的时候,决定远离政场,在普通的工人堆里选一个各方面都普通的丈夫。

母亲再度出嫁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冬天。娶亲的是一辆深深蓝的小轿车,两边的车窗都严实地挂着淡绿色的绸帘。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是跟我一起坐在后排的,车开动时,我把脸贴紧了后窗的玻璃,看着胡同里的一群孩子边跟着车跑,边举着胳膊喊:“平平!平平!”一直把我喊远。

我心里发空,我又想哭。

在母亲结婚前半个月的一个大风天里,母亲让奶奶领着我到监狱里去探望父亲。我们乘了一段无轨电车,又步行了一段土路才看到了监狱。一路上奶奶不停地在用她那枯柴般的手,把围巾往我的脖子上裹紧着、又裹紧着,同时还叮嘱我:平平你可别说你就要有新爸爸了,记住了吗?千万别说……

知道!我抬头望着高高的墙,墙上的铁丝网,网上的小铃铛,清脆地回答奶奶。四岁的我跟着六十四岁的奶奶,走进一间很大的屋子。

大屋子里人很多,因为男人们多数都在抽烟,所以光线很暗气氛很浓,我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横着一些边缘破损的黑褐色长凳,奶奶拉过一个凳子,把我抱起来放在她的身边,之后拉紧了我的手说:“等着。”

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太太也坐在了我们旁边。我在四处张望时,听到她问奶奶,这是你的孙女儿?奶奶说是。又问,她记得她爸爸吗?奶奶回答,不记得了,当时她才一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