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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马车

2023-08-02
一 我记忆里涨满了大水。奇袭而来的大雨从天而降,四处都是哗啦啦的雨声,树疯狂地摇动。我看见父亲出现在雨里,我最担心的是大雨会把父亲冲走。我喊,爹,你快回屋。我伸手去拽父亲,胳膊刚伸出去就被打得生疼。谁家...

我记忆里涨满了大水。奇袭而来的大雨从天而降,四处都是哗啦啦的雨声,树疯狂地摇动。我看见父亲出现在雨里,我最担心的是大雨会把父亲冲走。我喊,爹,你快回屋。我伸手去拽父亲,胳膊刚伸出去就被打得生疼。谁家的土墙塌了、动物的尖叫、天空的闪电张牙舞爪;后院的猪在拱我家的屋墙,鸡们在窝里尖叫,榆树被劈下好多的枝叶,屋檐雨砸在门墩上,像敲响的破锣,响得■。父亲从雨缝里钻出来,像一个漂流的物体,我拼命喊着我爹,不敢再往外伸胳膊了。后来我触到了他的指尖,但他把我推了一个趔趄,门被闷闷地拉上。父亲说,别动!又钻进了雨里。

和父亲一同回来的是我母亲。他们都淋成了落汤鸡,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全贴在头皮上,那双喂我长大的瘦奶从衣裳里拱出来,像开在雨天的小蘑菇。雨从裆里往屋地上淌,好像他们一直在尿,屋子里淌成了一条小河。母亲把湿衣服脱下,我看见母亲的肋骨像坏了的窗棂一根根翘着。后来他们几乎同时把手伸向门后的布袋,我就在这时闻见了麦香,那种小麦的清香。母亲从布袋里捧出一捧小麦,被水汽泡胀的麦粒又白又胖。父亲呼地把门闩上,掂着麦子把母亲扯进了里屋。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母亲和父亲的说话声像一对老鼠。我听见母亲的忏悔,父亲始终沉默着。我在肆虐的大雨中昏昏沉沉,梦见小麦变成了面粉,变成很多雪白的馒头。那半袋粮食来自队里的麦场,是后来在寻找父亲的途中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我们家的粮食实在是接不上季了。

我常常穿过时光的隧道,复原那个雨天之后的情景。太阳照射雨后的大街,一群急于找食的鸡在街上留下许多爪印,泥浆覆盖了路边可能余留的草籽或者其他可以充饥的食物,它们只能喝下坑坑洼洼的雨水。把街道弄得更混乱的是猪狗,相对来说它们身体更加肥胖。而人,都还沉浸在晨睡里。他们有经验,这种鬼天什么也干不成,麦场是不能进的,要等到地皮彻底晒干。填补这种闲下来后的劳动是去地里栽苗或补种没有来得及点种的秋季作物。因为地淤,可能要等到明天或者后天。睡不着的父亲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房顶上,观察着半袋小麦应该晒在什么地方,计划着房顶晒干的时间,这种潮湿的程度恐怕最早也要等到午后。问题是,这个清晨,父亲看见了远处的麦场,他突然一个颤抖,想起昨夜大雨瓢泼中母亲仓皇扛回来的半袋小麦。更严重的问题是,父亲看到房顶站了很多人,像受潮的木头上突然长出的很多木耳。父亲怀疑他们都心怀鬼胎,说不定麦场里的小麦已经不再存在。父亲又看到所有的目光都朝着我家,越来越多的目光让父亲心虚。

半袋小麦是被烤干的,这是父亲的创举。那一天半夜我们家的大地锅被烧红了,父亲找来一个经常舀猪食的破碗,一碗一碗地往大锅里舀。潮湿的小麦开始在火中挤出水分,锅里浮出了堆在一起的白沫,白沫被烧成一个个水泡,水泡渐渐地变小直到消失。父亲握着铲子在锅里翻动,母亲做着父亲的帮手,听到大街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赶紧停下。我们家的半袋小麦就这样慢慢烤干。

父亲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整个天际正是黎明前的一片漆黑,稀疏的星星似被烤干的麦粒散在天上。父亲按照和母亲的合算去北王庄找我的一个表舅,表舅是生产队长,队里有一口钢磨。父亲就是从这个凌晨开始失踪的,父亲把半袋麦子伪装到一个大挎包里,烤干的小麦在他的肩上发出炒糊的香气。他走过我们的瓦塘南街,大街的冷清让他倍感孤独,这也是他要的效果。到了北王庄父亲先把小麦藏到了一个玉米秸秆垛里,垛顶上蒙着的一层薄泥变成了细土在风中弥漫。藏好后父亲又在垛旁做了一个记号。

可装着小麦的挎包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早晨竟然不翼而飞。表舅在垛旁找到父亲时,父亲的颓丧让舅舅心酸。发干的玉米叶儿在风中抖动,他怀疑父亲的脑筋出了问题。舅舅拽住父亲像拽住一个哭鼻子的孩子,说,走吧,回家。回了家,舅舅说,吃饭。父亲吃到了白馍,热腾腾的白馍咬一口粘嘴,父亲让馍在嘴里多运动一会儿,不舍得一口咽下。舅舅看到了父亲的吃相,说,老朱,你别在嘴里嚼了,咽下去,咽下去。又嘱咐舅母,再拿一个白馍。舅舅家又给了父亲半袋小麦,让舅母陪着去了队里的钢磨房。往下的情节后来被我们想象出来:父亲扛了磨好的面不敢回家,他东躲西藏,在一天的黄昏或者凌晨把半袋面粉放到了家里,又逃走了。

那天深夜我和母亲回到家里,母亲忽然说她闻到了什么,她对我说,是一种麦香。我们翻箱倒柜,真的在我家的二棚上找到了半袋面粉。母亲关上门,捧着雪白的面粉,说,你爹回过家!你爹回来过!可你爹又去了哪儿?母亲追到了街上,又在苍凉的野地里喊着我爹,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直到深夜我把母亲拽回了家里。

那几年,我们一直走在寻找父亲的路上。

我们几乎在每年的农闲都向北走,尤其在每年新麦出芽之后。每一次路过北王庄,母亲会说,去你舅家瞧瞧。表舅家的大门已经被我敲出许多的小坑,舅母对我的回答已成习惯,看见我脱口而出的就是两个字:没有。我也学会了他们,扭头就走。那一次我们在又一个村庄打听时,一个男人说,你们去沧河边的灰窑上找找吧。母亲背着包袱,问灰窑在什么地方。男人说,沧河边的红房子知道吧,沧河滩里建了几个石灰窑,常有人走迷在那里干活。

我们看见了冒着白烟的灰窑。

我目睹了石头变成白灰的过程。灰窑像一个大缸,干活的人每天去河滩里拣卵石,把卵石用筐抬出来装进窑里,一层石头一层煤饼地叠到高处,装满后把窑壁糊严,生着火后轮流着有人往窑洞里烧火加煤,一股股湿气渐渐地窜出窑顶,汇成巨大的雾团。那时候我呆呆地坐在河滩上,看着袅袅的浓烟窜上高高的云层。我们天天在等着背有点驼、说话爱■子的父亲出现在荒滩上,他或许还会背着半袋麦子或者面粉。母亲开始在一座灰窑上干活,拣石头,抬筐,帮人家做饭。

我们之所以留在灰窑,是因为窑上的人说见过那个可能是我父亲的人。在他们的叙述中父亲在一个凌晨来到河滩,他不说话,坐在烧火人的身后发呆,直到烧火人转身时被吓了一跳。父亲对人家说,我饿,饿坏了。人家给了他一个花卷馍。他说,我饿,饿坏了。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人家又给了他一个花卷馍。吃过,父亲扑通躺在窑门口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