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猫散文网

打工妹手记

2023-08-02
从故乡的小镇到异乡的工业区,从小作坊到小厂,从学生到打工妹,无论在哪里,我都没有逃开缝纫机,没有逃开流水线,没有逃开忙碌的日日夜夜。我只是个普通甚至有点卑微的打工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为别的...

从故乡的小镇到异乡的工业区,从小作坊到小厂,从学生到打工妹,无论在哪里,我都没有逃开缝纫机,没有逃开流水线,没有逃开忙碌的日日夜夜。我只是个普通甚至有点卑微的打工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为别的,我只想用自己苍白无力的文字来记录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流水线,我的感悟和打工路上的一切。

我和缝纫机

很小的时候,对于如庞然大物般的缝纫机,既向往又敬畏。我从小就喜欢布娃娃,更喜欢给布娃娃做一件件漂亮的公主裙。那时候的梦想就是快快长大,等有一天像缝纫机旁的阿姨们一样,做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裙子。那些操纵缝纫机的阿姨们,被我看作是世界上最心灵手巧的人。

长大后的我,终于如愿以偿。只是从没想到在缝纫机旁一坐就是五个年头,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那一坐我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打工妹。

缝纫机并没有曾经想象的那么诗意,我要用缝纫机解决窘迫的生活。无论什么东西,一旦和金钱、现实、生活联系起来,都会褪掉那些梦幻的色彩。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讨厌缝纫机的。或许是那一个又一个加班的深夜?或许是强撑着眼皮,顶不住困倦的时候?或许是久坐不站后肚子上出现了越来越大的游泳圈以及那永远好不了的痔疮?我曾经在笔记本上写过这样的文字——

就这么坐着,坐在流水线前/我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我听到时光流走的滴答声/我听到成品衣即将上市/老板的数钱声/我听到同伴们正感叹/我们的青春每分钟只值一毛钱//就这么坐着,坐在流水线前/在缝纫机旁没日没夜地忙碌/一块块拼接而成的碎布/瞬间缝制成了五彩飘曳的裙子/可是,那耗费在缝纫机前/年轻的生命可曾顽皮地飘曳//就这么坐着,坐在流水线前/送走黑暗迎来黎明/坐着,继续坐着/恍惚间/踩缝纫机的女子/已瘦成了枝头的一朵黄花

我接触过很多不同品种、不同规格的缝纫机,有装着刀片的拷边机,有极容易被针扎伤的平车机,有很难穿线的四针六线机,有噪音很大的套结机。我亲眼见证了一台机器由新到旧、从干净到肮脏的全过程。我卸下过很多用坏了的针头和螺丝,我在机器的针眼和梭子上穿过五颜六色、各种质地的丝线,我缝制过无数的成品袜、运动服以及棉衣棉裤,我的手也无数次被冰冷的机器划得伤痕累累,无数次那血滴进了机器的小油罐里,像墨水一样地消散在机油中。

缝纫机也见证了我的青葱岁月。从那满是幼稚的脸到现在相对成熟的脸;从那锋芒毕露、桀骜不驯、总以为怀才不遇的狂妄少年到一个被生活磨得失去了棱角的打工妹;从向往自由、崇尚快乐的生活观到为了少得可怜的钱,一次次束缚内心的呐喊和挣扎;从满脑子只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到一个比从前冷静理智千百倍的自己,缝纫机一路陪我走过。

自从把缝纫机当做赚钱的机器,我就开始讨厌它,憎恨它,但同时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去适应它。如果世界上没有缝纫机,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个童年的梦?如果没有童年的梦,是不是意味着十六岁的自己不会选择缝纫机?如果没有选择缝纫机,那么我会是在哪里?做着怎样的工作?或许我会去五金厂,或许我会去家具厂,或许是食品厂。

我被针头和刀片弄伤时,会以两倍的力量用结实的螺丝刀敲打缝纫机,我从小就知道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缝纫机,你听着,相对于我的流血事件,你挨两下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在双腿踩不动踏板时,狠狠地踢几下连接机器的那根金属链条,你不必感到委屈,你永远不知道,当双腿没力气,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会有一种要跌倒的错觉。当布料卷进机器的零部件时,我会剪断所有缝纫机上的丝线,拆开针板和所有螺丝、针头,把你搞得面目全非,你不必感到羞耻,也不用感到抬不起头来。你知道的,我即将面临的是老板劈头盖脸的臭骂,如果布料出现了破洞,那么我还会被扣掉辛苦得来的工钱。你总是觉得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为了报复我,总是一次次,趁我猝不及防时不给任何理由的大罢工。我只能耷拉着头走向办公室,不等老板开口,就先自我检讨。检讨完毕,老板才会打电话给机修工。我知道我的这点雕虫小技治不了你的臭脾气,只有机修工才能安抚你急躁发怒的心。即使你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赢了我,我也不会向你屈服。

我憎恨缝纫机,而缝纫机也用同样的方式憎恨着我。我明白,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如果没有缝纫机,那么纵然我有一千双手,也没有这么高的做事效率。如果缝纫机没有了我这个操作者,那么它就丢失了自身的价值,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当做破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

你说,到底是我驾驭着缝纫机,还是缝纫机捆绑了我?我们月月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她走的时候我们正在二楼的车间昏天暗地地忙碌着。那天下午,她没来车间,我以为她又病了,原来是被老板炒了鱿鱼。我开始担心,或许下一个卷铺盖走人的就是我。老板很早就警告过我和月月,工厂是赚钱的,不是养病的。

她走后的第二天,那只关在我们宿舍外铁笼里的黑狗也不见了,或许是老板嫌它碍眼,把它装进麻袋,扔到荒山野岭,任它自生自灭了。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只黑狗,它总是凶猛张狂,见人就吼,摆着一副咬人的姿态。除了老板以外,在它眼里谁都是坏人。从前它被一条铁链拴在一楼的楼道口,那时候它尚有一点自由行走的空间。后来老板在楼梯口、车间、厨房、过道以及各个角落都装上了监控器,用来防贼的黑狗一下子就失去了用武之地,接着它被老板关进了一个狭小的铁笼子里。即使有四条腿,也失去了行走的权利;即使有眼睛,它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它像一个囚犯,用“汪汪汪”的吼叫声徒劳地做着挣扎。

相比于黑狗,我更不喜欢电子监控器。无论走到哪,我都万分小心,不敢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唱唱跳跳,不敢再偷偷地调整隐形肩带,想哭的时候更不敢哭丧着脸,我害怕那只大大的泛着红光的眼睛,会看穿我所有的心事。我要伪装自己,把自己变得和所有流水线上的工友们一样,让麻木和冷漠镶嵌在自己年轻的脸上。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出现头晕脑胀、四肢无力的症状。为了整条流水线不瘫痪,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日复一日地坚持着。不久后,我开始整晚整晚地发烧,不断地上吐下泻。和我出现同样症状的还有月月。医生说我们是太过劳累,整体免疫力下降,导致三天两头生病。医生看着我惨白如纸的脸色,强行给我挂了几大瓶盐水,而月月,却冒着炎炎酷暑,挣扎着回厂上班去了。她总是以为自己还年轻,什么病都能扛得住。那天的点滴再加上几盒药,花光了我那个月300元的生活费。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医院难进。我们这个群体,没有医保卡,生活上没有任何的保障,也不会有人来为我们的病痛买单。之后的日子,依旧一边病着,一边坚持在流水线上。藿香正气水、南洋克痢痧以及葵花胃康灵是我每天的必备之品,我可以忘记吃饭,却忘不了吃药。有好几次,我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捂着疼痛难忍如针扎般的胃,蹲在马桶边,吐得几乎把胆汁都吐光了。我不敢往家里打电话,我害怕电话那头母亲关切的询问。无论再怎么病着,再怎么无助,我为了维护自己该死的自尊,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掉泪,包括自己的母亲。可是每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的那道防线就会土崩瓦解,还没说话,眼泪就已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