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也不知行了多少日,他和唯一的伙伴——一匹山间的矮马,到达了平原。
一
天还未破晓,他便已醒来,躺在树枝上久久不愿动弹。他仍在懊恼着,自己在梦中变成了巨人,仍未能追上父母。
他跳下树枝,下面是条小河,平静的水面浮现出了他真实的面容,也让他回到了现实中来。他半跪着洗了把脸,闭上眼睛,双手紧握,祈求自己早日和双亲碰面,还有自己的身份终得承认。
他再次睁开眼,望着自己瘦小的脸,刚刚梦中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加清晰深刻。失落与沮丧层层交叠在一起,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此刻,四下里还是一片暗灰色,他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浑浊的水中。平原的清晨依然下着大雾,树木躲在隐约的梦中,鸟虫也沉默着:万物都不愿醒来。
他喊了几声马儿,不远处传来了响动,但它却没有出现。空气中弥漫着灌木叶脉与花湿苦的香气。他去找马。它吃饱了草,正在河边缓缓地饮着水。
当他们准备好时,雾淡了些。他抬头看了看刚才那棵大树,辨认着树上叶子密疏分布,好确定太阳升起的方向。新一天路程就要开始了,他却叹了一口气,才跃上马背,朝着一片白雾走去。
出了树林,雾在开始渐渐散去,平坦的农田渐渐展现于眼前,越来越广阔。
他走在田间的一条路上,新鲜的庄稼与泥土气息将他包围着。太阳终于出来了,懒洋洋地挂在前方。那雾无法散尽,还剩薄薄的一层贴在天空。路两旁尽是青黄相间的农田,被田垄整齐地分成方块,如同农妇头巾上的格子花纹。
阳光落在地上,是一层淡淡的灰黄色。他擦了一把汗,空气有些热。这些日子来,他总也看不到高山天空上清澈的蓝色、云朵轻暖的白色,风也不如山林中的那般爽透。这里地势低平了许多,却似乎离天更近。晴日的时候,头顶上总是灰蒙蒙的。在阴雨天,灰暗的云层更加低沉,简直挂擦到屋顶和树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儿迎着亮光走,脚步逐渐轻快,踏在平硬的土路上,蹄声清脆。他的心思被那蹄声影响着,嘴角也露出了微笑。他在想象着那两个巨人在平原上的模样。他们正在田地里散步,云朵从腰间轻轻擦过。
天更加亮堂了,庄稼田上方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轻雾,风吹不散。那是大地的精气,他在雨后竹林中偶尔看到过。他跳下马走入田中,捏了一块土,用手指慢慢地捻动着。土质软而松散,比起山谷间那些滋养着树林的腐土差多了。
他回到了路上,爬上了马背,继续行路。走着走着,天热了。疲劳袭来。他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盹。然而,那马仍然在向前走着,脚步忽快忽慢。
不久,他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两个巨人行路的样子。他们只露背影,佝偻着腰前行。比起上一次梦见他们,时间仿佛一下子逝去了许多年。他吃惊地看到他们的身体瘦弱了下来。那曾经丰润的肌肤如枯树般干瘪了下去,宽厚的背也塌陷了下去,埋藏在下面肩胛骨如同两段半截树桩。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荒凉的沙地中留下了一个个深坑。
他倚在路边的一小棵孤树下,猛灌了几大口水,心神还是没有从梦中惊恐的情景中脱离出来。他拿出几片干肉放入口中用力嚼着。马儿不耐烦地用尾巴驱赶飞虫与牛虻。
此刻已近午时,阳光耀眼而炙热。田地里没人,风过吹来,庄稼宽厚的翻滚了起来,形成一片灰绿色浪涛。他站起身来,手拢在额上,田里微微闪着鱼鳞般细密的光。
他皱起了眉头,他们当年在平原上行走时,曾饿过肚子吗?这里可不能打猎。他们或许能以米面充饥,但他很快又摇摇头,没有人会供给他们食物,他们的出现会造成恐慌,十几丈高的身躯,只会被当成怪物和魔鬼剿杀。
他们继续行路,过了中午,前方出现了几排土灰色的房子,一座破旧的小镇出现了。
炙热的亮光直射下来,带着嗡嗡的颤声。他眯着眼,打量着土街两旁由砖、木和土坯垒成的楼房,还有街道上两道深深的车辙。黑糊糊的门洞里不时露出半张脸来,以冷漠的眼神打量着疲惫的外乡人。街上没有行人,临街房门的旁边上挂着土产和手工的样货,门口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供行走商人采买。
马有些疲累,喘气声刺耳,腹部不时夸张地鼓起。他牵着缰绳,勉强向前走着。在镇子中央靠近十字口的地方,一户人家门前草草画着一副碗筷。他将马拴在树下的马槽旁,细心地为马拌好了饲料,加入了一撮盐,又从旁边井台辘轳摇出冰凉的水来饮马,为它披了一片浸得湿凉的竹席后,才走进门去吃饭。
他叫了一碗面,肚子饿得难受,却吃不下。伙计端上来了一碗黄酒,他一口气便将酒灌入了口中,然后又叫了一碗。他感到头晕脑涨,胸口难受。
这时,耳边传来尖叫声,门外有一个女人追打着一个孩子。孩子夸张的喊叫声狠刺着他脑仁,勾起了他的儿时回忆。那仿佛是自己被欺负时的哭喊声,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猛然起身,朝着女人大吼停手,女人和孩子吓呆在那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红着脸低头坐下。
“你不是本地人吧?”
问话来自一个帮工模样的年轻人,其他吃饭的人也都转过身来。
他本想回答,这些日子来的经验让他警惕起来,只是沉默着点点头,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情,迎着对方的目光望了回去。他早已能听懂这里的方言,只暗中要自己忍耐。他裸露着肩膀,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还是粗糙的兽皮缝制,既没染色,也没有罩哪怕一件破烂的布衫。
这个外乡人眼睛黑亮,脸上层层细密的皱纹,身躯干瘦。
“你打何处来?”
那年轻人继续问道。
“西南方……千里外的十万大山中……”
他的话带着奇怪的腔调,听起来很别扭。不知为何,他还是说出了实话,尖利且稚嫩的声音与衰老的面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始小声的交谈着,异样的眼神不时从他脸上划过。
“那里,有你的居所?”
不知是谁从后面问道,在众人目光之下,他默默点了点头,仿佛犯了错羞于承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