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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啦鸡在欢唱

2023-08-02
故乡的山地,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多年,可是仍然有人将大群小群的山羊绵羊赶在山坡上吃草;故乡的山地,从前就有许多树,桃树杏树枣树椿树杨树柳树,这些年又新栽了许多,要是都长起来,春夏之季,杂树生花,肯定会是...

故乡的山地,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多年,可是仍然有人将大群小群的山羊绵羊赶在山坡上吃草;故乡的山地,从前就有许多树,桃树杏树枣树椿树杨树柳树,这些年又新栽了许多,要是都长起来,春夏之季,杂树生花,肯定会是一个花的世界,花香的王国。可是,那些老树,都被牧羊人砍烧了,那些新树,都被山羊绵羊们啃吃了。故乡的山地,现在比过去更荒凉更萧索。本来,山上还会有嘎啦鸡,有雉鸡,有野兔,有狐狸,有獾,现在都没了,它们都被二哥用土枪打死或者吓跑了。

二哥是位猎手。二哥哪年哪月变成了猎手我不大清楚。反正这些年他一直打猎,在我故乡的山上打野兔,打狐狸,打獾,打山鸡,用他自制的土枪。

二哥有一杆土枪,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有。那时候,一直挂在他家那只窑洞的门背后,很少用。我去他家玩,经常看到他拿着它端详,擦拭。那家伙黑乌乌的,很神奇,比民兵连长背的那杆老七九还神奇。偶尔,他会问我,想玩吗?我点头,他便把它给我。啊,好沉,我拿不动。他便接过去,说,这玩意可不是好玩的,玩不好会走火,会伤人。我便开始对这家伙有点畏惧。

这些年,二哥用这家什脱了贫,搬出了地坑院,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过上了吃穿无忧的生活。

这周周末回家,闲着无事,我便去山间溜达,忽听远处的草丛中有一两声嘎啦鸡嘎啦嘎啦地叫,便想起了二哥,想起了二哥的那杆土枪。赶紧跑回去找二哥借枪。二哥在门背后的钉子上取下那杆枪,还是我当年见过的那杆,黑乌乌的。他把枪交给我,笑了笑说,这下能拿动了吧——可是你会用吗?

我将那家伙拿在手上掂了掂,很轻。我说,我是神枪手呢!

二哥不以为然,淡然一笑,说,还神枪手呢,吹!

我还真不是吹。那年初中毕业,学校组织学生军训,我用木制枪进行过严格的射击训练。最后一天实弹射击,每个班只给一颗子弹,带有奖励性质地将它发给平时学习最好、军训中表现最好的一个学生射击,我们班的一发子弹就由我射击,我趴在地上,两腿张开,按照教官的指令瞄准,沉静自若地扣动扳机,砰!十环!全场哗然:“神枪手,神枪手!”教官这样喊,老师这样喊,同学这样喊。

高中毕业后,我回村当了大队文书。大队基干民兵连配发了二十支半自动步枪,由我保管,就锁在大队部那个深红色木柜里。那可是二十杆一崭儿新的真家伙,枪管上密封的黄油都没动过。遗憾的是没有配子弹。那时候反帝反修的战备工作开始松懈,民兵基本没有训练,所以那些家伙只能呆在柜子里睡大觉。每当没人时,我便会打开柜子,拿出一杆家什,将枪栓拉得哗啦啦响,空着枪膛练一练瞄准,过把玩枪的瘾。

一个夏天,公社的张副书记到村上来检查工作。他向我借枪。我给了他一支。他似乎带有奖励性地送给我五发子弹。之后,他带一支枪,我带一支枪,他去东山,我去西山,我们分头出猎。到午饭时,他打了五只山鸡一只野兔,我打了两只嘎啦鸡一只鸽子。他拍着我的肩膀夸奖我:小伙子不错,五发子弹,打三只飞禽,神枪手!

我还是第一次侍弄土枪。二哥帮我装上散弹,装上火药,教我怎样上膛,怎样瞄准,然后将枪和一包火药一包散弹交给我,再三叮咛,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扛上枪,我跑步下了山坡。估计是那只叫唤着的嘎啦鸡大老远地就看见了二哥的土枪,一下变得鸦鹊无声,整个山沟死静死静,连只麻雀都不肯飞过。我扛着枪在山头上逡巡,冒了几身热汗,新买的裤子都被荆棘挂扯了,却连一泡鸟粪也没找到。正失望时,一只嘎啦鸡嘎嘎嘎地惊叫着,惊慌失措地从我的头顶掠过。我紧盯着它,直到看着它落进对面的那个小山窝。我用双眼隔着山给那个山窝做了准确定位,然后连滚带爬地从这面山上下去,连滚带爬地从对面的山上上去,像日本鬼子进村那样,端着枪,猫着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一步步向那个山窝挪近。接近了,接近了,我开始匍匐前进。草花将我的衣裤蹭得绿一绺,红一绺,黄一绺,我全然不顾。我死盯着那个小山窝,极尽目力搜寻着那只嘎啦鸡的处所。

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了那只嘎啦鸡!它的头向外伸了一下,脸涨红,嘴大张,两眼是警惕的光,转瞬就将头埋了下去。它隐蔽了。嘎啦鸡的这点伎俩我是知道的。它们的毛色是土色的,常常,它们遇见侵犯者,便会将头缩回去,埋下去,装死,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动物还是土块。它们采用这种障眼法屡屡成功,躲过一劫又一劫,胜利逃生。可是这只狡猾的嘎啦鸡骗不了我。就那样个小小的窝子,只能容得下一只嘎啦鸡的窝子,我的枪口已经锁定它了。而且我知道,土枪射出的散弹杀伤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大片。嘎啦鸡,你飞走难逃!

瞄准!瞄准了。我将右手的食指扣进扳机。二哥叮咛过,土枪的扳机没有洋枪灵活,瞄准后得使劲扣;扣扳机要猛,否则会脱靶。我记着呢。

我正要扣动扳机,突然,那只嘎啦鸡抬起头了。哈哈,你送死!我的食指开始用力。正在这时,嘎啦鸡的胸下呼啦啦挤出七八只小鸡的头来,那些小头,灰土色,毛绒绒,小嘴黄黄的,半张着,呀呀地叫。老嘎啦鸡张开双翅,尽力地掩护着它的孩子们,它的眼光有点迷蒙。我分明看到了它的无助和哀怨,我分明听到了那群小鸡向我喊着饶命……

面对这老小一家的嘎啦鸡,刚刚失去母亲的我,心头突然掠过一丝绞痛,眼前一阵模糊,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又酸又软。我闭上双眼,休息一会,然后起身,提着枪,踉跄着下山,蹒跚着上山,回家去。

身后传来一阵嘎啦鸡的欢唱:嘎啦嘎啦……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