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教室
张灵均是一位诗人,诗人也会讲“故事”。
本文实际上就是一个故事,一个以喜剧气氛甚至是闹剧气氛开始,但却以不大不小的悲剧为结局的故事。虽然这故事本身就已经十分动人了,但是毕竟是诗人在讲这个故事,所以他将这个“故事”放在了一个“梯形教室”中。梯形教室对于这个故事来说,既是这个故事发生的场合,也是一种悲情的暗示。就这样,这个“故事”不但有了诗意,而且更加摇曳多姿,更加打动人心。
因多年前的一堂课闹出不小的动静,我记住了一个美国人:梭罗。当然,被记住的还有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那是在1987年下学期的外国文学课堂上。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个杰出的自然主义思想家,我还是初次听见梭罗这个名字。记得那次,辅导员孙老师来通知我们到梯形教室上大课。中文系大二有四个班,而朱老师教我们这个班和另一个班的外国文学,两个班合在梯形教室就叫上大课。有的科目还四个班挤在一间大教室,我想:怎么不叫大大课呢?
班上两个外省同学找到校长办公室,说要求换到另一个班去,理由是教外国文学的朱老师讲的土话口音太重,根本听不懂,校长只好向同学们做解释工作,说他是学校唯一拿到重点大学外国文学博士的教师,在专业方面颇有建树,只要认真听课,不仅能听懂,还会有许多收获。随即,孙老师传话出来,说朱老师被请到了校长办公室挨了批评,今后上课必须讲普通话,否则要停他的课。我虽然不喜欢老师用方言教学,但我还能听得懂,我有点纳闷,不相信他们真的听不懂。
我们学校属师范类大专院校,是专门培养中学教师的。以前的生源基本是省内,从我们那届开始面向全国招生,学生也就来自全国各地,有的听不懂朱老师的课并不稀奇,我个人认为,学生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何况,有的外地学生乡音也是很重的,我们之间交流起来,也是感到吃力。可朱老师在我们学校教了多年,一下子让他改讲普通话,连朱老师也感到面临新的挑战,认为这届学生格外调皮,有意整他,可校长的话,又不敢不听,窝了一肚子的气,就撒在同学的身上。说,你们不听课我可以不管,如果你们考试不及格,毕不了业的话……
这时候,不知谁起了个头说,请讲普通话!大家异口同声:请讲普通话!有的同学还用书敲打课桌,表示抗议朱老师言语中暗示威胁!
教室里的气氛紧张起来,同学们的情绪高涨。朱老师愣了,站在讲台上半天不出声。之后,他干咳了几下,语气低落了许多,听得出他开始妥协。他说,请同学们不要这样嘛!从现在起,我开始讲普通话!
朱老师讲普通话,的确很吃力,吐字一字一顿,脸涨得通红,课堂上又开始闹哄哄,有的同学甚至喊要罢课,朱老师的肺都要气炸了,但还是忍了下来,甚至乞求同学们给他时间,他会下功夫学好普通话的。当他讲到美国自然主义代表人物梭罗时,同学们哄堂大笑,一个武汉同学喊,唆螺,哈哈,武汉的唆螺最好吃!另一个说,美国的唆螺好不好吃?
朱老师愤怒地丢下两个字就冲出了课堂──这两个字是:荒唐!
这时候,同学们知道过火了,不知如何收场。
这事很快惊动了校方。校长来了,系主任来了,孙老师也来了。校长的脸色挺沉,系主任的更难看。只见孙老师上蹿下跳,对着我们说,这还了得,不揪出几个开除学籍,我就不姓孙!
有同学一听,这么狠,就嘀咕,那就复姓曾孙吧!
几个同学还在窃窃地笑。系主任见了,说,看来是要严肃校风了,非处分几个不可。校长没出声,目光环视着教室,像扫帚一样扫了一圈,感觉同学都成了垃圾似的,随时可能扫地出门。这下,教室里异常安静。校长在我的课桌前停顿了大约两秒钟,就绕到另一边,径直走向了讲台,感觉他在我面前站了好久似的,我都快要窒息了。校长在讲台上立定,我这才缓过神来。平时我没有看到校长发脾气,我猜,大凡不轻易发脾气的人,发起来肯定是很吓人的。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我见识过。所以,对这类人我是特别谨慎的。可这件事情不是我惹的,我冤,看来要背黑锅了,也无能为力,就干等校长如何“火山爆发,洪水溃堤”。
校长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沉,可我们听得很清楚。他说:朱老师劳累过度,发了急性阑尾炎,已经住院急救去了。这半堂课,是他委托我来上完,不知同学们有没有意见?校长的话,出乎所有同学的意料,他没有批评我们,也没有责怪我们,可同学们都感动了,有人还流着眼泪,用袖口擦拭。大家安静地听校长把这堂课讲完后,就委派了两名学生代表向校长说明情况,其余的同学自觉去医院看望朱老师,并向他道歉。半途,我们被孙老师拦住,不许去,全部回去写检讨。我自认平时与孙老师关系好,今天如此不近人情,就跟他吵了起来,说校长并没有怪罪我们,何况系主任也说了情有可原,你凭什么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我们不顾劝阻,还是来到了医院,看望朱老师并赔礼道歉。朱老师反复说不怪你们,都是他的错。他还说,一直以为,不改乡音是他对遥远乡情的维系,他已经是没有故乡的人。我们听了,心里难过,为年少轻狂的任性感到深深自责。朱老师夫人给我们让座,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你们的朱老师马上要退休了,以后不能给你们上课了。我们顿感疑惑,还没到退休年龄怎么会……
朱老师制止他夫人再说。
可他夫人说,要说,偏要说,有人想争教这门课,唆使了几个同学……
一切,原来不是那么回事?我眼睛看到的,那又是什么呢?
也许,这世间的事,又岂是我能轻易读懂的?
回到梯形教室,我环顾四周,眼睛里空荡荡的,似乎什么形状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