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米的白色波斯猫
我放下笔,合上日记,拨通了儿子杰里米的电话。他很可能拒绝接听,即使接了也几乎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铃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接电话啊,杰里米,至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喂。”
“嗨,是我,妈妈!你在做什么哪?”我语调欢快地说。
“没什么。”
“你还好吗?”
一阵沉默,长长的熟悉的沉默。
“你愿不愿意……”
“我要出去,妈妈。”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
我悻悻地放下电话,拿起杰里米儿时的照片,忆起他的红头发、小雀斑、他的眼睛和他的微笑——他是家里的开心果、小活宝。可是,杰里米15岁那年,他父亲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把所有的悲痛深藏,封闭了心灵的某个角落——那里谁也进不去,包括他自己。我从没见过他流泪。他接手照管一直由他父亲精心侍弄的大花园。园子在他手里变得更加完美,然而这种完美似乎也是他对残酷现实的否认。最后,杰里米开始了自己的景观美化事业并取得成功。我以为他过得不错。
谁知,过了而立之年,杰里米变了。当时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睡眠毫无规律,花钱像流水,身边净是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后来他不再接家里的电话,等我们发现他吸毒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杰里米唯一关心的东西是只名叫“雪儿”的白色波斯猫。这一点他像我——我们都是喜爱动物的人。
一天,我急匆匆赶到医院急诊室——杰里米又出车祸了。他躺在一张白色布帘的后面,看上去是那么绝望。
“妈妈,快去我家看看雪儿,把它用猫笼带出来,免得被人偷走了。那帮人总随便拿我的东西。”
当然,我心里嘀咕,你大门都不锁,谁不顺手牵羊啊!但此刻不是说教的时候,我驱车赶到杰里米垃圾房似的家。那儿没有白猫,连猫笼都没有。雪儿丢了。
我回到医院,不用我开口,杰里米一见我的神色,就转头面壁,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多年来截留伤痛的大坝终于决堤了似的。稍后,他勉强同意去精神康复机构住院治疗。我常去看他,可他拒绝看我的眼睛,他只会重复一句话:“让我离开这儿。”
医生诊断他患有“双向情感障碍”,是一种狂躁和抑郁交替发作的精神疾病。医生说:“正确用药能大大缓解他的病情,还有他要坚持做心理咨询。”
杰里米出院后,我一直提心吊胆却又无能为力,几个月来我只能在日记上奋笔疾书:杰里米没有按时吃药;杰里米总是不做心理咨询;杰里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上帝,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他?
那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他寥寥数语就挂断了。那一声“咔哒”犹如打在我脸上的一记耳光,痛彻心扉。
傍晚,我去宠物商店买东西,感到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回过身,我看到一只非常漂亮的白色成年波斯猫。我立即拿出手机,拨通了杰里米的电话。我必须快点说完,在他有机会挂断之前。
“杰里米,我在宠物商店发现一只白色波斯猫,真是漂亮极了,我买给你好不好?求你了。”
“用不着。忘了这事吧。我不想再照顾任何东西,再爱任何东西了。”接着又是一声“咔哒”。
上帝,帮帮我,让杰里米接受一只猫吧。让他的心柔软起来。我不能放弃。我知道,当一个人无法爱自己,甚至爱任何人的时候,他唯一能爱的就是一只动物了。只有动物能无条件地接受爱,无保留地付出爱。
我每天都留意报纸的广告栏,那天终于读到一则出售波斯猫幼仔的信息。我马上拨打电话。那女人就住在杰里米家附近,她答应在一家快餐店和我们碰面。然后我打电话给杰里米:“亲爱的,我有样东西给你看,我们能见个面吗?”
长长的沉默。我做好了迎接那一声“咔哒”的准备。
“好吧,妈妈。”
寒风凛冽,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我坐在车里,等待一个开黄色越野车的陌生女人和开卡车的杰里米。他们几乎同时到达了,这真是个不错的兆头。杰里米磨磨蹭蹭地下车,耷拉着脑袋向我走来,他因为上次车祸还有点跛脚。
我跳下车,张开双臂拥抱他,却像抱住了一根电线杆,他甚至没把双手从兜里拿出来。
“你想干什么?”他问,躲避着我的目光。
这时,那位女士走上前,怀里抱着4只毛毯包裹的小猫——黑色、米色、橙色,还有最重要的白色。她快人快语:“嗨,杰里米,你妈妈说你喜欢猫。瞧,这几只小猫正要找个好人家!”
杰里米猛地一惊,倒退一步,那神情仿佛女人抱着的是一堆活蛇!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小猫,最后慢慢伸出手触碰白猫那软黏黏的小粉鼻子。
“抱抱它。”女士执意道。我接过其余3只小猫,她便把那只白色的硬塞进杰里米宽大的手掌,还把杰里米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聚拢起来。可怜的小东西在风中瑟瑟发抖,杰里米把它揣进夹克,贴近胸口。那一刻,风静了,我听到小猫发出一声轻柔的满足的咕噜声。杰里米的目光在一瞬间和我相遇了——这似乎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对视。
“这小家伙和你真有缘啊!”女士说。
杰里米转过身。我们望着他一步步向卡车走去,怀里揣着小猫。我赶紧付钱给女士,紧紧拥抱了她,然后跑去追杰里米。我把一袋猫粮和一只猫床扔进他的卡车,挥手和他道别。不要纠缠,我告诫自己,甚至不要打电话,耐心等杰里米打给你。
一周之后,杰里米终于来电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妈妈,你猜怎么!我刚到家就把那只小猫弄丢了,最后我在抽屉里找到了它——就像它会大变活人的戏法似的。我给它起名叫哈丽,和那个大名鼎鼎的魔术师一样。小哈丽——你喜欢吗?”
“喜欢!”顿时,“哈丽”成了全世界最美丽的名字。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我需要上班,这样才能带小哈丽去宠物医院,去宠物美容院。它白天跟我呆在卡车里,晚上睡觉也和我在一起。”
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簌簌地落在我的衬衫上。
“妈妈,我又开始看医生,看心理咨询师了。我还要参加一个治疗组。我需要和别人交谈,不然我会憋死的!”
我连连点头,一边擦着鼻子。
“我会好起来的,妈妈,我相信我会。不管怎么说,我打电话是为了谢谢你。我重新粉刷了墙壁,哪天有空你来看看。你肯定认不出哈丽,它都长那么大了……”
我心想,儿子你说得不对。我一定能认出哈丽,因为——爱是永远也不会弄错的。
张维摘自《环球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