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经常抹眼泪
他过来敬酒的时候,几乎每敬一个人,都要用手擦擦他那无法控制的眼泪。他的手,是那么粗糙,很黑,跟他饱经风霜,一说话就现出道道深沟的脸,一起衬托出他命运的坎坷与艰辛。
他叫程建苟,跟我是一个新兵班的。那时他不仅相貌堂堂,而且斯文白净,训练中也肯吃苦;或许正因为这,他被分到了汽车连。他高兴得不得了,跟人说,学到了技术,退伍回家就不用务农了。
当兵当到第二年,有一天,他和战友在修理汽车时,两粒很小的铁屑,在一位战友锤击生锈轴承的过程中,突然迸进了他左眼的眼珠,他顿时血流满面。从团部卫生队到师部卫生队再到西安一家很有名的医院,他找了几个地方医治,最后带着一张伤残证明,回到了地方。
“部队说可以安排我工作的,可我一再找民政部门,找了好多年,都没有结果。”当初,他每年只能拿到一百二十四元的伤残补助。他得结婚,还得赡养老人,接下来还得抚养孩子;万般无奈,他只能回家种田。
汗水、雨水、露水、泥水,一年又一年,他觉得自己的青春就混在这些水里面,悄悄流失着,偶尔还会混在泪水里流失。
他常常觉得委屈、不公,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命运,但他肩负的生存重担,不容他多想。他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一天天被脚下的土地吞噬,最终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除了伤残补助偶尔会增加一点,几乎没有人过问他。他好像被人遗忘了。直到三十二年后,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大家希望他到县里参加战友聚会。
他没有因为自己混得不如人就不参加。当一百多名战友对着面前的电视荧屏,高唱《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时,他唱着唱着就用手揩起了眼泪。
吃过午饭,有的人去打牌,有的人聚在一起聊天。我便特意和程建苟攀谈起来。我问到他唱歌流泪的事,他说:“想到那个时候的我们,是那么的赤诚与单纯,想到现在的社会,两极分化是那么的严重,我们的身边,到处存在着不公,我的眼泪,自然就流下来了。”
他接着说:“你看报纸上揭露出来的那些贪官,该有多少都是一贪就是几千万甚至几亿元?按照有些人的说法,现在贪个几万块几十万块,根本就不叫贪,可是在我们乡下,对于我们这些以种田为生的人来说,就是赚一分钱都要脱掉几层皮的啊……”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眼珠子也瞪起来了。
我又问他的左眼还有没有视力,他说:“只能看个混混。”说他看东西,主要靠右眼,右眼看长了,就很容易疲劳,疼,流泪。他接着说:“现在做个好人真难啊,你眼睁睁地看见那些人靠胡作非为发了财,靠组织黑帮收保护费发了财,靠给有权的人‘打坨子’发了财,你还要说服自己,还要心甘情愿地守着自己不发财的事做一生,还要想着自己好歹当过兵——再穷再苦也不能去侵害别人的利益,有时候,我觉得这样活着真是难啊……”
我故意问:“既然这么难,那为什么还要坚持这样做人?”
他脱口而出:“一个国家,总不能都是坏人啊!”
【原载2012年8月21日《联谊报·钱塘听潮》】
插图/不公平的赛场/赵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