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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吕梁山到五台山

2023-08-02
我和大武有个约会 文水、开栅、交城、方山……如果说山西是一部书,我们在高速路上乘坐的汽车,便是一根手指,在一页页快速地翻动它的篇目。路牌上依次闪过的地名,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让人向往,...

我和大武有个约会

文水、开栅、交城、方山……如果说山西是一部书,我们在高速路上乘坐的汽车,便是一根手指,在一页页快速地翻动它的篇目。路牌上依次闪过的地名,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让人向往,因为在它们背后展开的土地,没有一片不曾留下父亲的足迹。

父亲贺龙大半生征战,功勋卓著,这是没有人怀疑的。他生前说过,就战斗的地域和时间长短而言,他应该有两个故乡。首先是湘鄂西,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当年他和也曾领导过南昌起义的革命先躯周逸群,头颅作花,餐风饮露,在洪湖和湘鄂边创建革命根据地,从这片荒蛮但却忠勇的土地上带出了浩浩荡荡的红二方面军,使之成为长征到达延安的中国工农红军三大主力之一。再就是晋绥抗日根据地,自1937年秋从陕西富平庄里镇东渡黄河至1949年春,他大多数时间战斗在这里。十几年间,他把这片逶迤起伏的大地作为棋盘,率领120师和晋绥野战军纵横捭阖,艰苦奋战,先与日本人夺命厮杀,后同国民党军生死较量,把革命战争的奇迹写在了它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正因为这样,山西人民对他和他率领这支军队的支持,他没齿难忘。1947年在给党中央的一份报告中,他历数山西人民对这支军队的热爱和拥戴,动情地说,晋绥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用山药蛋、黑豆和小米喂养我们,在战争最残酷的年月,宁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把仅存的那点粮食送到我们的队伍中,到了把财力和物力用到极限的程度。有的地方十七八岁的姑娘竟穿不上裤子,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解放后,无论在家里面对儿女,还是在公众场合,每当忆及山西老乡的倾囊相助,他的眼里总是含着泪花。

正值四月,我们从太原乘车驰向吕梁山腹地。放眼望去,桃花红,杏花白,梨花胜雪,到处是生长和绽开的声音。高速公路两旁的原野天高云淡,溢光流彩,正畅开怀抱迎接远方的客人。可惜我们行程已定,目标直指方山县的大武镇。因为我和这座小镇有一个约会,一个春天的约会,此行对于山西这部大书,只能阅读其中的一章。

大武镇上的那所中学,早在几十年前就与我擦肩而过。我一步步走近它,心是热的,眼睛是湿的,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远远地喊我。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可以从头再来,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只要跟着父亲从庄里镇向东走几步,就能早早认识这座小镇,坐在它的某间简朴的教室里享受读书之乐。可是这几步隔着千山万水,中间不仅横亘一条黄河,而且遍布火焰和刀丛,眼泪和鲜血。

1937年八路军东渡黄河前夕,由于大敌当前,历经长征艰险到达陕北的党中央和她领导的军队,在西安事变后,同国民党达成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父亲从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带到陕北的红二方面军,被改编为八路军第120师,马上要开赴抗日前线,母亲也接到了去苏联学习的通知。这时不到三岁的我又成了爸爸妈妈的拖累。正好跟随父亲参加过南昌起义的两个部下这时到了延安,他踌躇再三,狠心托他们把我带回湘西,让其中的一个做我的养父。他们当时说好,为了我的安全,姓可以改,但孩子的所有权还属于亲生父母。

抗战胜利了,国共两党的朝野之争又开始了。1945年9月,无法回湘西寻找我,时任陕甘宁晋绥五省联防军司令员的父亲奉党中央之命,率部队从陕北进军晋中,意在收回大片失地。

9月2日,父亲指挥部队解放了文水县城。当他亲临县城视察时,部队向他报告,县城有所中学正聚集几百名学生,坚决要求参加革命,跟部队走。父亲大喜,当即对随他一起入城的县长李奎年说,带上,带上,把这些学生都带上。我们一下多出好几百人,又都是有文化的青年学生,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又说,文水县城我们目前还不能固守,可以暂时放弃给敌人,但这批学生不能丢。全国解放后需要多少人才,他们个个都是宝贝啊!李县长面露难色,说学生们男男女女,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二三岁,都是孩子呢,带上怎么管理呀?父亲说,你这个同志死脑筋嘛,我们为什么不能办所学校?部队打到哪里把他们带到哪里,看好地方再安顿下来。别看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再过两三年便能成材。说这话时,父亲两眼放光,仿佛看见眼前正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李县长茅塞顿开,说好,好,这个办法最好,把学生们都带上。但部队要打仗,我们以什么方式办这个学校啊?再说,谁来当这个校长呢?父亲说,这好办,就叫陕甘宁晋绥五省联军驻晋随营学校,由我来兼校长。接着他环顾四周,指着站在不远处的秘书彭德说,至于副校长的人选,我看由彭秘书担任最合适,建校工作也让他主抓。说着走到彭秘书面前,用征询的口吻说,彭德同志,你是个知识分子,我不让你去打仗当炮灰;仗由我带部队去打,派你去办这个学校,怎么样?彭德说没问题,我听老总的。

彭秘书投笔从戎,长期战斗在山西,曾是著名的“牺盟会”成员,和薄一波、刘澜涛一起坐过国民党监狱。解放后官至交通部副部长,但自担任随营学校第一任副校长,无论职务怎样升迁,都主管教育。

当天下午,父亲来到那所中学,亲自给学生们做动员。父亲说,孩子们,我贺龙是大老粗,没有多少文化,也不年轻了,但我从心里喜欢你们这些青年人,你们这些读书人。你们提出加入我们的队伍,跟我们走,我举双手欢迎啊。现在,我们决定开办一所学校,让你们边跟部队走边读书。不过当下是战争时期,全国还没有解放,条件很艰苦,未来你们的课堂有可能在行军路上,也有可能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你们准备好了吗?学生们掌声雷动,齐声回答说:准备好了!

父亲这个人耿直,豪爽,虚怀若谷,格外尊重和爱护文化人和青年学生,对他们发表讲话总是以自己为例,掏心掏肺,给人一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率领的队伍也以广纳人才著称,篮球队、剧社、战地宣传队,样样齐全,都以“战斗”二字冠名,汇聚着一批青年才俊。部队带出去朝气蓬勃,充满活力。那时从白区到达延安的作家、诗人和艺术家,像丁玲、何其芳、马可、贺敬之、沙飞、陈波儿等等,都爱往120师跑,创作了许多深有影响的作品。在父亲看来,文化就是战斗力,艺术就是感染力,一支有文化的军队如同水中的鱼,活蹦乱跳,特别能战斗。那时解放战争的序幕还未完全拉开,他马上想到成立随营学校,着手为新中国培养人才,足见他的眼界开阔,深谋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