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石头宫殿
回望我坐落在黄河口平原上的故乡,首先映入脑海的就是那两间石头小屋。
那个当年温馨而今已荒凉的小院子;那排当年高大而今已破败的土坯房;那高高的房台,如今已被更高的路基覆盖;那蜿蜒曲折的黄泥小路,现在已是柏油罩面,小车飞驰。
当然,院子东南角上,那两间石头垒就的小屋、这大平原上的奇怪建筑,也早已没了影踪。如今,那里是一片菜园子,枝叶茂盛,花木葱茏。
父亲对此毫无伤感,他曾慨然道:“本来就是牛棚嘛!”
当然,老牛也早已不在。父亲视之如命的老牛,与时光一起走入了记忆深处。
而那些石头,后来也送给村里的邻居们盖房用了。那是整整一卡车石头,当时花了父亲多年的积蓄。说起来惭愧,这本来还是给我预备娶媳妇的。在农村,家有男孩必要早做准备,置办下新房才有姑娘肯嫁。而在我们这大平原上,石头做基础的瓦房要比土坯房的档次高许多。所以,石头,就成了重要的资产储备。可是,新房一时半会儿盖不了,石头一直堆着也碍观瞻。后来又有算命先生说,石头太重,会压下孩子的前程。那时我正在读高中,这让母亲分外担心。父亲一辈子坚持马列不信鬼神,在这个问题上也不禁动摇了。他说:“要不就垒个牛棚得了,也让牛享受享受。”
父亲心里,除了我就是牛。
父亲属牛,与共和国同龄,也像牛一样执拗刚烈不通融。而我属羊,我出生的时候,祖国这艘大船正在转舵。我的童年“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有了拖拉机,也有了白面馒头。而父亲那时候,牛是家里最主要的劳动力。父亲把牛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农忙早晨喂麦糠,夏天晚上打蚊烟。让牛住个石头宫殿,在父亲心里不算啥。
说干就干,当时父亲不到四十岁,正是黄河口汉子最精壮的时候。他抱起一块又一块椅子大小的石头,把它们垒成石头墙,垒成石头房子。路过的乡亲们看到刚刚卸任的生产队长的惊人之举,都不禁停住了脚步。
父亲从十三岁务农,十六岁就干生产队长。那时候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父亲就和他的队员们一铁锨一抬筐地改天换地,深入黄河三角洲的腹地,在蒿草没人的百里荒原修水利、开荒田。领导看中了他的实在肯干,问他“吃公家饭咋样?”父亲闷着头吭哧半天,回说还是想回村里,“你不说在哪里都是干革命嘛”!
领导被问住了,只好随他。
生产队改村委会了,父亲又回头继续当农民。他牵着心爱的黄牛,一垄一垄地流下辛勤的汗水,换来孩子们的衣食。孩子们的嬉笑打闹,他从不过问。“树大自直”,他说。收罢了秋,他也会把我扛到脖子上去看马戏。我一直记得那年的马戏,狗熊、魔术、杂技、奔驰的骏马,那是多么美妙的世界呀!忘记了是整整一上午还是一下午,我始终在攒动的人头上空看着。前些天偶然谈起来,我说您当时应该累得不轻。
“有过吗?”父亲笑着,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父亲的石头宫殿落成的时候,很多人都跑来参观。逢到赶集,邻村人也都停下车子,指指点点。后来,它几乎成为了一个标志。人们说起来的时候,都说“在石头屋哪里哪里”。毕竟,这里是大平原嘛,方圆千里无山无石。
老牛住得倒很坦然。干活归来,它便急切地奔进石屋歇乏。我放牛回来,缰绳随意搭在牛背上,它也能穿过村街,经过院子,直接走进石屋里去。牛在这里生儿育女,步入晚年。我接父亲离开的时候,牛已经很老了。牙口也像父亲一样已经不行了。父亲把它卖给了邻村的老光棍。那天是我陪他去的,父亲又给牛顺一遍身上的毛,嘴里嘟哝着,“我属牛,你妈身体不好,这辈子也多亏了牛。”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给牛听。我们走出院子的时候,我看见牛眼里滚出了花生仁大小的泪珠。父亲走在前面,用手擦着眼睛。
父亲没有收老光棍的钱。我们选择给他,是觉得他无亲无伴,也许会给老牛一个善终。
石屋拆除的时候,我正在忙着装修城里的楼房,好把父亲接出来。石屋拆了,院子卖了,他最后的脐带断了,父亲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进城老人,开始变得多话,絮叨,惶恐,木讷,魂不守舍,现在越来越像一段呆木头。
在不合时宜的年代,父亲确曾发出过耀眼的光亮,像暗夜里的一道闪电,虽然在转瞬之间就消逝了。就如同那菜地上曾经耸立过的石头宫殿,仍然留存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当然,也仅仅是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