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规
一
姜是老的辣,不过葱还是嫩的香。二○○四年春天,翟玮走在拜访画家杨建鹏的路上,拿这句话鼓励自己。引荐人是大胡子刘铭胜,他一边开车,一边跟翟玮聊起巴蜀名家,国画中的堆云积雾和金碧山水。见他依然放不开,刘铭胜便讲起了单口相声:姓王的画家喜欢玩杂耍,把唾沫星子喷到画上做特殊效果;郭画家画得不错,为人也仗义,可惜满手鱼腥味,这两年闹得风生水起的他为了打通关节,特地去星级酒店请了位厨子,恨不得在家里摆上满汉全席。
谈笑之间,车已驶入双县境内,迎春花点亮了田野,电线杆上的麻雀时不时扑下来找食,翟玮放下半边玻璃窗,这颗心还是放不下。他从湖北来蓉已有两年多,走街串巷地折腾了老半天还没进入书画圈,人家要么嫌他性子急,脾气烈如骄阳,不会喝盖碗茶不会摆龙门阵,要么答应帮忙却窝在墙根下装矮子,眼看荷包都快见底了,他还没找到可以依靠的组织,哪怕刘铭胜给了这次机会,他还是心怀惴惴,一头雾水。
杨建鹏住在牧马山别墅区,欧式屋顶,中式庭院,几棵矮松塑成迎客状,一条趴在门口晒太阳的大黄狗立起耳朵,审慎地盯着两位来客。杨老正在庭院里修剪松针,刘铭胜见了礼,介绍翟玮认识。老画家把线手套往工作服的口袋里一揣,拍了拍衣服,领他们进屋,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双红,铭胜领朋友过来玩,你给泡两杯茶!话音未落,保姆双红就端来茶盘。翟玮偷眼去睃,保姆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体态丰盈,一根油亮的大辫子甩到屁股下面,手指不长却灵活有力。刘铭胜拿腿碰了碰他的膝盖,翟玮便把目光挪开了。
开头的那二十分钟,翟玮一直没插上话。刘铭胜送了礼物之后,问老师近况如何,师母的身体有没有好转。杨老说,我骨头硬,偌大的院子一个人收拾都不怕。你师母倒是纸糊的人,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今年春天没注意保暖,关节炎犯了,走几步就拖不动。刘铭胜叹声说,楼层低潮气重,也怪我粗心,没及时提醒你们老人家。杨老说,知道你是大忙人,趁年轻多在外面闯闯,等到年纪大了,身体就做不了主。刘铭胜抬起头,笑说,我在外面就靠这把大胡子诈唬人,其实手都画断了还在半山腰上!两人聊到兴头上,刘铭胜才说明来意,把翟玮推荐给老师。杨老听了便笑:我知道你热心,喜欢帮朋友忙,不过这事就答应得草率了。近些年我走动得少,画得也不好,小翟还这么年轻,这不是叫我误人子弟?杨老又把脸转向翟玮,笑眯眯地对他说,小朋友别客气,铭胜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来,先喝杯茶润润嗓子。茶杯还没端起来,翟玮的心已凉了半截,哪怕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枪还是命中了要害。与此同时,里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叶师母从里屋出来了。
在没来杨老家以前,翟玮已听说过叶师母的事。叶师母不是杨建鹏的原配夫人,她在县博物馆工作的时候,杨老刚刚平反,从乡下调回成都。杨老的原配夫人苗翠萍育有三儿一女,老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扣了帽子,死在批斗台上,老二劳动改造又从山上滚下来摔坏了脊梁,抬回去以后,没人敢治,拖了半个月就断气了。苗翠萍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喝农药自杀,杨建鹏硬着头皮挺到八十年代初才迎来第二春。叶师母比杨老小十多岁,家父又是做民俗研究的,因而杨老完全有理由疼爱这位模样不错,又肯出力气照顾人的老婆。据说叶师母人不错,就是有些抠门,一直把杨老保险箱的钥匙挂在裤腰带上,睡觉都不会取下来。
正想着,叶师母已经坐在沙发上和刘铭胜说话。她一边捶腿一边说,听你们小翟小翟地叫了半天,我也坐不住了,到底是哪里来的稀客啊?翟玮着了忙,红着脸向她问好。叶师母见他言语审慎,便叫他别拘束,问他是哪里人,有几个兄弟姐妹,为什么要拜杨老为师。翟玮自报家门之后,叶师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叫双红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师母翻看了一会儿,问去年收到的短信是不是他发的。翟玮红脸说中秋、春节和元宵节的那些祝福短信都出自他手,不敢贸然拜访的他只能出此下策。叶师母听了眉毛向上一弯,眼角的皱纹变得更细了:我还以为人家搞错了,给我猜谜语呢,没想到你这么有心。师母扶着膝盖站起来,朝杨老递了个眼色,两人便去里屋了。
杨老和叶师母在里边说话,留下双红作陪。虽说小保姆是请来帮忙的,不过杨家也不把她当外人看。叶师母没给杨老生下一儿半女,原配夫人留下的那一双儿女又在欧洲,因而在杨家待了三年的双红也就买买菜,做做家务,干点杂活,其余时间便陪老两口叨念家常。翟玮见刘铭胜对双红说话谨慎,不敢马虎应酬,也就客客气气。双红虽说没城里人秀气,身子壮实,却泡得好茶,今天她给泡的是“正山小种”。翟玮抿了一口,舌齿生香。
两泡之后,翟玮刚想跟双红聊聊她的茶,叶师母就从里边出来了。叶师母笑着招呼他过去,说,我跟老师商量过了,老师确实没收过你这样年轻的学生,一来他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亲自指导,二来近些年拿老师当幌子的人太多,麻烦事也多。不过既然来了,也不会让你白跑一趟,老师想考考你再下决定,你看怎么样?
谢谢师母帮我说话,我一定尽力!眼看老画家松了口,茶水都快从翟玮的杯子里溅出来了。说着话,双红便开始收拾茶具,翟玮、刘铭胜、叶师母则随杨老去了二楼画室。
二楼比一楼布置得要简单得多。靠墙立的书架占领半壁江山,中央摆的画案由两条长凳架起来,案上铺了军用毡垫,左右的花架上各摆有一盆春兰,嫩黄的花瓣散发出淡淡幽香。翟玮从笔架上取了毛笔,蘸满浓墨,用侧锋勾出梅枝,拿小一号的笔画出花瓣,落了款,题上“请杨建鹏老师雅正”的字样。从开笔到完成,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翟玮却出了一身的汗。画完画,他把笔搁在一边,请老师指正。杨老扶着画案,看了半天没开腔,师母也没说话,就连刘铭胜的脸上都看不出钩钩款款。过了半晌,杨老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对翟玮说,你画多久了?
四五岁就开始了,没间断过,有二十多年了。
以前跟的哪个老师?
前后跟四个老师学过,都没坚持下来。家里人说学画苦,不让。
你就自己跑出来了?杨老一边说,一边把翟玮的画放到一边,另取了一张宣纸,拿镇纸压好。你还有些感觉,不过要记得“宁拙毋巧,宁脏毋洁”。做人要落地,我们画画也要落地,不能光靠感觉往上飘,一定要沉下去……手腕放松,不要过于拘谨,大胆落笔,小心收拾。杨老说着话,另取了一支毛笔,开始给翟玮示范。翟玮正尖着眼睛看着出神,冷不防被叶师母推了一把。叶师母笑对他说,你这孩子,说你聪明却比牛还笨,还不快谢谢老师!翟玮心头一喜,赶忙称谢。叶师母又对刘铭胜说,趁老师今天高兴,把朱瑞他们几个也叫过来玩吧。刘铭胜笑说,莫非今天师母请客?叶师母白了他一眼: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刚才我已经跟老师商量过了,老师说既然是你推荐的,这孩子又还行的话,他就破个例!没等刘铭胜开口,叶师母已经催着他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