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獐子

2023-08-02
一 仲夏的一个下午,我慵懒地坐在一家老字号甜茶馆,无所事事地看着马路上行色各异的人,在电弧光般夺目的太阳下急速行走的时候,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姑父顿珠已经赶到了我的家,告诉我的母亲我叔叔病故的消息了。...

仲夏的一个下午,我慵懒地坐在一家老字号甜茶馆,无所事事地看着马路上行色各异的人,在电弧光般夺目的太阳下急速行走的时候,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姑父顿珠已经赶到了我的家,告诉我的母亲我叔叔病故的消息了。

姑父顿珠的到来和叔叔病故的消息都令我感到惊讶,因为记忆中姑父顿珠这是第二次到我家来,第一次是我父亲病故的时候。

当我知道叔叔病故的消息后,我想这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种预示,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时常被一个相同的梦困扰着。梦里,一只健硕的獐子在山谷的灌木丛里急促地奔跑。最后,它跳到一块大岩石上,回头用它那深邃的眼看着我,那双黑洞般的眼像神秘的天坑吞噬着我,然后纵身跃下高高的悬崖。它跃下的姿势非常优美,后腿上的肌腱用力一蹬的刹那间,就像一支射出的箭,在天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后落了下去。每每梦到这时,我的双脚也像跃下悬崖的那只獐子一样,用力一蹬便醒了。黑夜里,有力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胸腔,心脏跳动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静。我坐起来,摸索着端起杯子,一仰脖子便把杯里早已凉了的水喝干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做着这个同样的梦,现在想起来,可能就是预示着我那许多年未见面的叔叔病故的事。

我的叔叔是我父亲唯一的弟弟。可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小的时候,父亲不允许我们谈起叔叔,包括老家的哪怕是一些芝麻大的琐事。

我再大一点的时候,父亲偶尔会谈起他的弟弟,每当谈起他的弟弟,带给他的只是怅惘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是藏在身体里面很久以后,再经过大脑回转一圈从嘴里跳出来的一口气。这声叹息,会在已经剥落了油漆的房梁上,久久地回绕后,又掷地有声地落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的心口里,接着就是父亲歇斯底里的咳喘。

到了后来,父亲再谈到他弟弟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叹息了,好像那些蕴藏在腹腔内的叹息,已经被自己身体里缓慢的心跳声淹没了。随着心跳脉搏有规律地起伏,反而变得十分的平静和安详。他的那份平静和安详就像是在讲述亿万年以前的传说,在讲述的过程当中,他没有了那发自心底的叹息,甚至连习惯性的叹息都无影无踪了。

再后来,他除了艰难地呼吸外,起码的语言阐述能力也渐渐地失去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变得寡言少语,她的沉默使我对了解叔叔、知道叔叔更加渴望。在我父亲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父亲不再谈起他的弟弟,偶尔谈起来,他都会问我和母亲他的弟弟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老了。父亲想见他的弟弟,他就这么一个弟弟。直到有一天,父亲执着地央求母亲带信要见他弟弟的时候,我的直觉告诉我,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母亲带信回老家的第三天,父亲去世。父亲没有见到他的弟弟。因为父亲最后牵挂的弟弟没有来。

父亲去世后,母亲依然缄口不谈我叔叔的事。我试着探问了几次,都被母亲的沉默拒绝了。

我想,不管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年轻的时候,做了什么令他们如此失望或痛恨的事,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原谅了他的弟弟。

得知叔叔去世的消息,年迈的母亲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眼泪悄无声息地翻过她眼睑下深深的皱纹,划过松弛的脸庞滴落在因抽泣而战栗的膝盖上。我不知道这是母亲压抑了三十多年的痛,因叔叔的离世而得到了释放,还是她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叔叔的灵魂终于脱离了禁锢的躯体,是他得到自由的一种表达方式。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揩着眼泪,渐渐由抽泣变成失声痛哭。我默默地坐在母亲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算是对她的一种劝慰。我等母亲翘起沾满鼻烟粉的拇指和食指用手背揩干眼泪后,轻声对母亲说,我是不是回老家帮着打理一下叔叔的后事,也看看我没见过的婶婶和我的几个弟妹。

母亲抬起头看着我,机械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对老家的印象就像某些不连贯的电影片段。这不连贯的片段又慢慢混淆成一个很大很大的轮廓。轮廓里的故乡有山,是大山;有水,是碧水;有湖,是清澈的湖;有房,是炊烟缭绕的房;有路,是延绵的小路。老家还有我的亲人,还有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一张张轮廓分明的面容,虽然大部分人的面容已经混淆在一起了,但有几张面孔依然清晰,清晰得哪怕是三十年前的一个笑、一声骂,或是舒展的眉梢上不经意暴露的一颗痣,我都记忆犹新。

三十年来我竟然从没回过我的老家,老家近在咫尺,近得只有几十个小时的路途,就这几十个小时的路途,我从一个无知懵懂的小孩子到沉稳的中年人,而这些年来居然从未力争回一趟老家。现在,我在回老家的路上,长途客车奔驰在群山之中,内心那种急切的心情,似箭。但它比箭还快。

从地区所在地到县里已经铺上了柏油路,五个多小时我们就到了县城,吃过午饭看时间还早,我和姑父顿珠决定赶到乡里歇一晚上,第二天再回村里的老家。从县城到乡里沿着雅鲁藏布江顺流而下,宽阔的江面里那浩浩荡荡的江水就是我对家乡满腹的思念,这是一幕幕多么熟悉的景色。

三十多年了,我又回来了。

姑父顿珠带我到了他认识的一户人家里。热情的主人叫达瓦扎西,他在乡里开了一间杂货店,得知我的身份后,立即就露出喜悦的笑容对我说,他三十多年前见过我的父亲,那时我父亲是坐着一辆部队的北京吉普带着队伍来乡里抗雪救灾的,有幸的是他还坐过我父亲的车去过县城。看见我专注地听他讲述我父亲的往事,他颇有兴致地接着对我说,你的父亲是我们乡里那个时候出去当的最大的官,他不但没有官架子,而且还是那种乐善好施的人,只要是乡里的人有事去找他,他都想方设法解决。

这是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家乡的人说起我的父亲。

次日一大早,达瓦扎西就联系了一辆车载着我们往村里赶。过河向南,再翻过对面那座大山,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到了我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一路上,我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记忆里的影子,哪怕有一处能唤醒我曾失去的记忆,都令我欣喜若狂。

三十多年来,父亲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如果他老人家能回来,哪怕就一次,都不会带着遗憾走了。

远远就听到了诵经声,我和姑父顿珠到了叔叔的家。一个神情黯然的妇女从屋内迎了出来,姑父顿珠向前迎上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肃穆地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婶婶,再对婶婶介绍说这是侄儿次仁,婶婶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话还没说,眼泪就先哗哗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