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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琉璃

2023-08-02
每次回来必有的节目,挨个给她们俩搓澡。她坐在马桶盖上。这马桶是便宜货,要常常下力气刷洗才能除垢,更不会有自动喷出温水冲洗的功能。浴室为了省钱,索性只挂了一个布帘。幸好布帘上的梅花漂亮,浅灰的底,黑的枝...

每次回来必有的节目,挨个给她们俩搓澡。她坐在马桶盖上。这马桶是便宜货,要常常下力气刷洗才能除垢,更不会有自动喷出温水冲洗的功能。浴室为了省钱,索性只挂了一个布帘。幸好布帘上的梅花漂亮,浅灰的底,黑的枝干红的花,房子倒有了和普通住家不一样的罗曼蒂克味道。她们俩,对外号称是双胞胎姐妹,一个黑,一个白。黑的这一个皮肤光滑,白的那个自然细腻。但是都长得好看,笑起来颇有沉吟的韵致。她们那样喜欢她,她的味道渐渐地浸入到她们的骨子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几年前,她们还不过是个孩童,自告奋勇扛着橘色的帐篷去小公园的绿草地上搭建她们的临时小屋。她刚刚拔了牙,腮帮子肿着。拔牙的时候身边没有人相陪,只能把手搭在护士的胳膊那里,以便疼痛的轻重及时传导过去。坏死断根的槽牙用上了起子钳子夹子一堆明晃晃的不锈钢器具。听见牙齿碾碎的声音,如一块湿烂的砖角。起子在里面撬的时候,整个下颚骨都要搬家了似的。她大叫。她们俩在牙诊室的门口玩,听见了叫声,趴在落地大玻璃窗上看她,并且嘿嘿笑着,仿佛是一个极其有趣的景观。她起身半坐,吐出一口血水来,半截齿根还顽固待在牙槽里,对着窗外的她们闷声喊:滚。

牙齿总算处理干净了。没有去大医院拍片。能省则省,这么些年仿佛以这四个字为准则,轻描淡写地走了过来。她们一行三人去绿草地搭帐篷。不知是和谁学来的,她们兀自就开始穿软钢丝条到篷布里。她不会,便去压个角递个物什的搭把手。她们穿钢丝条的利索样子,是永远记住了。那时候她想,她们真的就长大了呀。她们说笑着往公园去的时候,告诉她,刚才她的叫声让她们在牙诊室外面感到很丢脸,因为太难听太大了。她听见她们这么说,反而更爱她们。这是什么道理?就像她喊纪小辉傻蛋,傻瓜,对方却喜不胜收。

七岁到十二岁,不过跨度六年,而前者是童年,后者是少女了。她是几岁开始发育的?也是十二岁。半夜胸部觉得痒,抠到后来很担心掉了,最终也并没有掉。她是不和母亲交流这些的,所以也一直没有戴胸罩,到十五岁去外地读书,和同学们住在一起,才知道要戴这样的东西。可是已经晚了,无限的发育,太显眼了些。但是这似乎也是悖论,母亲的失职又是不能埋怨的。忙且超负荷的劳累,压得他们那一代人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毫无美好姿态。不像现在的她,哪怕略略清贫了些,也依然是要美丽的。什么季节,什么场合,必有合适的衣物储备着。香水也是要用的。她的头发乌黑,面色润泽,叫做纪小辉的男人常常觉得她美好,大约和这些都是有关系的。

所以她必要为她们买来小小的胸衣。若没有做这些,她们和她在将来都会感觉到缺失。每一次回来,按响门铃,她提着箱子上楼,五楼的门开着,似乎看见橘色的灯光一路涌出来到她的脚下,听见她们俩的大笑声,还有匆促紧张的叫声。她便微笑,世界缩小了,聚合在这一个点上。就她们三个,此生也是足够的。当然,纪小辉,也必得要在。否则身后是空的。现在,她们在她的前方。

房子平日里没有人。她在内地工作,她们则在自己的家里吃饭睡觉上学,做本分的好儿童。房子里的花一年四季鲜绿,钥匙交给她们,一周来浇花一次。她若回来了,她们便要来住。上一次她从机场回来,进门,看见饭菜已做好。圆菇炒肉,西红柿炒蛋。系着围裙的她们光腿穿着她从前的高跟鞋和吊带背心,在小餐厅步履款款如风情万种的女招待,更像槟榔西施。她吃一口菜,味道极好,颜色也好。她便觉得长大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她们大笑。她们永远会大笑。这个功能她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消失了。

她们一个叫丁小小,一个叫丛苗苗。在同一所学校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相识。住在一个大院里,丁小小常听人说有一个叫丛苗苗的女孩和她很像,她便心生好奇。终于得见,两个人相望过去,果然如孪生姐妹,自然走到了一起,上学或者放学互相等着。丁小小七岁的时候,生活就像一个万花筒呈现在她的眼前,令她感到生活的浪头总是给她带来出其不意的只有电视上才能见到的画面。比如丁小小以拖油瓶的姿态跟着父亲去咖啡厅见她未来的后母的一幕,以及后来她和丛苗苗一起为父亲和后母在婚礼上做花童的那一幕,都是别的许多孩子不曾有过的经历。还有叫做陈小溪的女人,丁小小的亲生母亲,一年中会有三五次,突然从机场向着这套属于她们三人的房子而来,而她们正扔下书包,慌忙兴奋地在地毯上跳脚,迎接着陈小溪每一次的到来。她们尖叫,大笑,门敞开着。陈小溪和她的紫色皮箱,略带着幸福的感伤,轻轻走上来。每一次她都没有伸开手臂拥抱她们,似乎那样就落了俗套。她们之间的相处一定是和传统意义的母女不一样的。她们跳脚,她微笑,放下皮箱。里面是给她们的礼物。出去的第一年,陈小溪给丁小小带回来一个绿色的琉璃坠子。

她给她们搓澡,就会看见丁小小脖子上的琉璃挂坠。挂了总有五六年了,皮绳断了改换了线绳。陈小溪问她,怎么还戴着呢?换个玉的吧,玉通灵。丁小小说,不换,就这个好。她就想,爱也是习惯呢。内心不免有感伤。这几年也只有这块琉璃日日夜夜伴着丁小小。

许多的泥条,和她们的美貌是鲜明的反比。如果她来写名言,必会这样写:搓澡是亲生母亲必牵念的事情。后母对丁小小很好,这好体现在她们之间没有客气这样的套路。不客气即真实。陈小溪和纪小辉之间是否有客气呢?在一起六年了,相敬如宾是日常的相处姿态,私下里蒙了被子的说笑,让她想起丁小小和丛苗苗的笑声,大声的,尖昂的,刺破空气的。每次笑过,都一身的汗水,面庞和眼角也提高许多。这大约就是不老的秘诀了。

那一次牙齿拔掉套上牙套。烤瓷的和不锈钢的,她选择了便宜的后者。她便是戴着这样明晃晃的牙套见到纪小辉。她只要抿着嘴微笑,后齿就不会露出来。纪小辉穿了件有鹅黄色块的大外套。谁也不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会是你的什么人。过客?友人?爱人?抑或未来的陌路人?就像丛苗苗,她们第一次见面,她站在丁小小和丛苗苗的积木堆旁。六岁的丁小小爬起来说,这是丛苗苗,这是我妈。她们三个很正式地站成三角形,互相对望着。那时候她不开心,或者说她很忧虑。因为她亲手打破了生活这个大碗,还没有想好下一个大碗怎么铸造。当丁小小在见面五个小时后的夜里对陈小溪说想请她做丛苗苗的干妈时,她当即答应下来,但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干妈。于是她亲了亲丛苗苗。她的皮肤里散发的汗味是别人家的,她不得不微微地抗拒了一下。丛苗苗说,你亲得太假了。她说,再适应一下,总会有不假的那一天的。她们都太镇定,或者说太自信。竟然就相信这一生会在一起不离不弃。她又想起和纪小辉刚认识的时候,他最终看见了她的不锈钢牙套,只要她开口说话难保不露出来。她知道他看见了。但是这一点儿也没有造成什么心理障碍。就像丛苗苗身体里的味道是陌生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们爱的情感果真就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