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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玲

2023-08-02
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四个。 早些年,她的父母曾带着她和大姐逃荒到南方以讨饭为生,但最终,还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回乡过起本分的日子来。...

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四个。

早些年,她的父母曾带着她和大姐逃荒到南方以讨饭为生,但最终,还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回乡过起本分的日子来。

这个家是清苦的,只有三间土房和半间锅屋。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就蜗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

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时,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母亲把她叫到跟前,无奈地劝道:“二丫啊,咱家这情况你是知道的,实在穷,你弟弟妹妹又小,需要照顾,你娘还要下地挣工分,要不,光靠我自己,咱这一大家子只有饿肚子了。再说了,你姐已经上了学,不继续可惜了。你就先在家里帮两年,等两年你弟弟妹妹利手了,再送你去上学!”

虽然她做梦都想背上和姐姐一样的花书包,但父母的命不可违抗,况且家里确实困难。她只好忍着委屈“嗯”了一声。

于是,她每天在家帮着烧饭、洗衣、照顾弟弟和妹妹,虽才七八岁,但俨然是家里的一把好手。她弱小的身躯怎能承受得住那么多的家务?她不累吗?

怎能不累?累的时候,她就想:再忍忍,快了,弟弟妹妹就要长大了。可是,她怎能想到,两年,三年……一晃几年过去了,她已经十多岁了,家里又添了两个弟弟,父母再也没提她上学的事情。

就在她最小的一个弟弟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因难产患上了重病,从此精神时好时坏,身子虚弱不堪,每天离不开药罐子,更别提下地干活了。

她是懂事的,她想:自己耽误就耽误了,不能再耽误弟弟妹妹们。于是,她跟父亲说:“爹,明天开始,我想跟庄上的大人一起去挣工分,家里做饭、洗衣服什么的,我也包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一定要让俺弟和俺妹都去上学。”

她也是坚忍的,虽然此后,她一个人跑到场上趴在麦垛子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从此,每天天不亮,她便起身,将一大家子的饭准备好,然后自己啃两口窝窝头喝两口白开水就跟着大人们出发了。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就要承受同大人一样的劳动力。她不哭,不怨,一切都是默默的。当成堆的牛粪被她撒散到地里的时候,当平整的田地留下她串串播种脚印的时候,当满地的野草一棵棵躺在她锄下的时候,当大片大片的麦秆倒在她身后的时候,当一篮篮的玉米被她挎到地头的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和头上大滴的汗珠。她心里想的,只有多挣几个工分,这样才可以填饱肚子,供弟弟妹妹上学。

常年的劳作,使她弱小的身躯发育得很慢,似乎被压得直不起腰来。兄弟姐妹几个,个子都是高高大大的,只有她,很矮小。

姐姐看着心疼,多次找到父母:“我是老大,这个家应该我来承担,我要下学帮家里干活!”可是父母答应了,她就是不答应:“你要是下学,我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年复一年,姐姐和大弟都高中毕业了,其余几个弟弟妹妹也大了,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境渐渐好了些。可她依然早出晚归,在田里忙着。

转眼间,姐姐和大弟都成家了。她的婚事也被提上了家庭议题。

虽然她不识得一个字,但是勤劳、善良、能吃苦。所以,最终订下了一门看上去还不错的婚事。男人家境中上,在家又是独子。订婚的时候,电视机、自行车、录音机、手表、缝纫机等在那个年代显得很时髦的几大件全都有。

也许,从此,她将苦尽甘来,可以不再那么清苦,不再如此劳累,可以与那个疼爱她的男人幸福地相伴到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订婚后不久,她服了大半瓶的安眠药试图自杀。当家里人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几乎僵硬。所幸,抢救后苏醒了过来。

没人能猜透她自杀的真正原因。只有她自己懂吧?在家人的疼惜和埋怨声中,她木讷得一声不吭,只任那大颗的泪珠哗哗地流。

婚事,按照预定的日子举行。新婚后,她渐渐有了笑颜。可是,这笑颜随着女儿的出生瞬间化为泡影。

重男轻女,这个在农村根深蒂固的观念,在这个独子的家庭表现得更为明显。公婆,甚至她那平时并不多言的丈夫,开始对她表示极大的不满。对此,她忍着,回娘家只字不提。她想,没关系,还可以再生一个,下一个是男孩就好了。

然而,命运的不公再次降临到她的身上。第二个孩子,依然是个丫头。

她再也按捺不住,哭得死去活来。但日子总要继续,她尽最大努力疼爱两个女儿。虽然,无休止的冷漠和刁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大女儿11岁那年的秋天,她有次在地里正干活,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踉跄着回家后,头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婆家人没把这当回事,只用三轮车送到镇上医院打了瓶吊水感觉好点就回家了。回家后,头痛加剧,失控得哭着喊着。婆家人才想起通知娘家。

在娘家的一再要求下,丈夫和公婆才同意把她送到了市医院。经诊断,部分血管破裂,部分血管堵塞。在医学上,俗称脑溢血、脑血栓,两种截然相反、不同治疗方法的病,医生,也为难了。

虽然竭力诊治,虽然花去了几万元钱,但依旧未能留住她的生命。那年,她还不到40岁。公公、婆婆、丈夫、女儿,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邻居、亲戚……每个熟悉她的人,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念及她那么多年受的苦,念及她种种的好。

可为什么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不仁慈点?

她清醒的时候,常念叨:“12年前,我就该走了的。这些年,算我赚了……”12年前?12年前……至今仍是个谜。我只听说,她去世后的“五七”那天,当亲人们一同去祭奠的时候发现坟头上已经摆着一束淡黄的野菊花。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二姨,我母亲的妹妹。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银玲。

每年清明,我那上成学工作有保障的二舅和小舅都会到她的坟前同她说说话。

她给我儿子织的那件桃色毛衣一直压在我家柜子的最底层。那是她平生织的最后一件毛衣。隔着那么远,她的爱依旧无私。

责任编辑:赵 波

美术插图:周思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