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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的火车

2023-08-02
一 应该是秋天吧。 在经过了一个很热很热夏天的炙烤,省城钢厂那些杨树上的叶子都早早地黄了。那么多变色的树叶,金灿灿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杨树,有风吹过,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就像我们子弟学校开会时台下那无数不...

应该是秋天吧。

在经过了一个很热很热夏天的炙烤,省城钢厂那些杨树上的叶子都早早地黄了。那么多变色的树叶,金灿灿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杨树,有风吹过,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就像我们子弟学校开会时台下那无数不停地鼓掌的小手。

这是1970年很普通的一个秋天。对很多人普通,可对我来说就有一些不普通了。以至于在过去了四十多年的今天,这个秋天的往事还像春笋一样压制不住地从我的大脑记忆库里冒出,戳破岁月尘埃的封锁,无声地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的心在宁静的时候颤抖。好多次我都想,那就让记忆变成方块字,落在祖先发明的白纸上,用黏黏的油墨来上色。无论是黑或白,抑或是七彩斑斓,都了却那压抑心底的郁闷。剥蚕一般,或化翼飞扬,或成蛹而缠,终究要让这个故事成为讲述人传播的话题。因为在1970年的秋天,我们省城钢厂小院里最要好的小朋友兼小学同学阿华的父亲死了。

阿华的父亲死在火车那锃亮的车轮下,死在省城钢厂从炼铁车间高炉往炼钢车间平炉拉铁水的火车轮下。那时还是那种窄轨的蒸汽小火车。那是蒸汽机轰隆隆震撼,是汽笛长鸣的呜咽。我因为惧怕,不敢去看那悲惨的血淋淋的场景。我只看到阿华母亲哭昏过去后,有人使劲地掐她的鼻子下面,还有好几双大手摁压她那很大的奶子。这些男人在昏死过去的阿华母亲的身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是抬上了去医院的汽车。阿华父亲死后不长的日子,阿华就和他的母亲,还有两个弟弟回了南方。阿华的老家好像是广东的一个什么县。具体我是真不知道了。他的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当兵转业来到北方省城这个钢厂的。

阿华父亲死的那一年,阿华8岁。那一年我也8岁。

如今,我51岁了,43年没有再见到阿华了,也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我多想,我的这篇文章在最有影响的杂志发表,发行到阿华的家乡,最好阿华他能读到,能对号入座,我们能再联系上。毕竟快半个世纪了。白云苍狗,世事如烟,人生有几个半世纪呀。

阿华可能至今还不知道,也可能早已知道。阿华的父亲是被阿华害死的。

1970年的钢厂还是一个生建厂子,也就是说是劳改犯劳动改造的一个工厂。说白了,就是一座监狱。那时的省城钢厂,里面除了有一个连的军队在把守大门和看管犯人宿舍外,再就是我父亲和阿华父亲们这一些不穿警服的狱警了。其余的近千号人全是刑期不等的劳改犯。那个时候,好像除了军队穿那些草绿色的军装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一身蓝皮威风凛凛的警察。要是用现代的工作性质来看那时的话,我父亲和阿华父亲他们完全就是警察。就是标准的狱警。可他们那时候不叫警察,叫队长。同事之间互称队长,所有劳改犯见了他们也都叫队长。比如见了我父亲就低头哈腰一脸媚笑地叫一声“王队长”。在这个监狱的工厂里,我父亲他们除了不穿带编号的劳改服,其他的和劳改犯们也没什么两样。

那时候,我父亲他们是配枪的。枪是我记忆里那种《地道战》《地雷战》里经常见到的驳壳枪,是最让我们这些孩子向往的那种。是那种木盒外包皮的枪套,枪套上还有一个装弹夹的皮套,里面是装了满满一匣子子弹的备用子弹梭子。真有子弹的。就是这样诱人的装备,我们的父亲们常常斜跨在肩上,在厂区内很威风地走着。可能是携枪得原因吧,他们走路的姿势是腰杆笔直,踢腿甩臂,枪和枪套在身体的前小肚子处,一跳一跳的。枪放在前面可能是能保护,别叫劳改犯抢了枪,也有随时掏枪的方便。我们的父亲们就这身行头武装,穿行在劳改犯们干活的各个工位之间,监视他们,管理他们,震慑他们,真真是很威武的样子。这也是我

多年来崇拜父亲的一大理由之一。

记忆中父亲们好像还有一条长长的皮鞭,父亲查监时也经常携带它。皮鞭像条尾巴,摇摆在父亲的屁股后面,随父亲的走动左右摇摆。皮鞭好像是惩戒不好好改造的犯人用的吧。但父亲根本没用过。

那时候,省城这座钢厂里有很多的政治犯。政治犯也就是所谓的反革命犯。其中因为信仰的问题,也有一些很不老实的。每天早晨,当劳改犯上工的时候,总是能从那一支支队伍中,传出铁链之间碰撞出的清脆的当啷声。那是改造不老实的劳改犯脚腕上佩戴的脚镣发出的声响。这些戴脚镣的大多是政治犯。我说了,政治犯是顽固的,因为信仰的不同,中魔一般的痴迷。对这样的人,我是敬佩的,无论信仰的不同,因为他们的坚定,才让世界呈现出色彩斑斓的不同。前几年,曾到过重庆的歌乐山,看到过江竹筠这些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我被深深的震撼了。我不是震撼于他们信仰的内容,而是震撼于他们对信仰的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坚定。这种坚定常被游离者利用,往往笑到最后的不是他们这些坚定着。

所以说,政治无对错,只看时代。说多了,刹车,还是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钢厂。

因为我们住的家属院就在炼铁车间的高炉边上,这每天习以为常的“当当啷啷”的声响很清晰地响彻在早晨的薄雾中,飘渺在我们的耳边,成了我们上学起床的“闹钟”叫铃声。

我和阿华是5岁时认识的,我们两个都是5岁时随父母迁徙到这个钢厂。我们都是兄弟三个,都没有姊妹们。阿华和我都是长子,他大弟和我大弟同年生的,小弟和我小弟也是同年生的。阿华和他大弟生在家乡,我和我大弟也是生在老家。是父母到钢厂工作后,我们陆续成了随队家属,拖家带口地到了钢厂,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市人。有点像现在蝗虫般飘在大城市的农民工。再后来,在钢厂里,父母在工作的繁忙和生活的清苦中,忙里偷闲地孕育出我们的小弟。阿华弟兄三个叫阿华、阿东、阿国,我弟兄三个叫大伟、大明、大新,都是那个时代烙印特别强的名字。

1970年的钢厂,因为有那么多的劳改犯,而让钢厂成为一座监狱。监狱禁锢着思想,改造着灵魂,也折磨着身体和精神。每一个生存于此的人多多少少都被熏染,烙上那个时代的印迹,痛并快乐着。后来,这座钢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劳改犯大减刑和大迁徙后,这里成了这个沿海省会城市最大的国营钢厂,后来又是这个城市第一个在深圳上市的股份公司。钢厂依旧在延续着它的辉煌。可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它是一座监狱。我们的烂漫童年是在监狱环境里长大的。真的,那是一座监狱。